第188章 威!(2 / 2)
他的步伐不快,每一步都沉稳地落在厚毡上,几乎听不见声音。
那是长期在戈壁行军,习惯性节约体力的步态。
目光平直,扫过堂下济济一堂的文武。
原河西节度留后,郭虔,面色沉静,眼神复杂,其下各部郎将,校尉,或好奇,或审视,或不忿。
凉州本地的豪族代表,如赵氏,安氏的族长,衣饰华贵,皮笑肉不笑。
州府长史,司马等文官,则大多低眉顺眼,难掩忧惧。
孙二狗,老蔫巴,独眼老兵,这些从尸山血海中跟随他爬出来的心腹,落后他三步,默然肃立。
他们身上,带着一股百战余生的血腥煞气,与节堂固有的威严抗衡着,使得空气中的压力陡增。
李骁行至丹墀之下,并未立即登上主位。
他的目光落在案几上,那方官印,以及旁边矗立,装饰着九节旄尾的赤色旌节之上。
他伸出手,指尖先触碰官印,冰凉坚硬的触感传来,上面阴刻的“河西节度使之印”几个篆字,硌着指腹。
随后,他握住旌节,丝绸流苏滑过掌心,带来一丝柔腻,旌节本身却沉重而坚实。
这代表着大唐帝国,在西北边陲至高权柄的象征物,此刻在他手中,既是荣耀,更是千钧重担。
“李节度。”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出列的是郎将张守瑜,年近五旬,面庞被边塞风霜刻满沟壑,是王忠嗣时代提拔起来的宿将。
他拱了拱手,姿态还算恭敬,但话语间的意味却如绵里藏针。
“节帅新至,河西军务庞杂,涉及粮秣转运,烽燧协防,各部轮戍,非一日可理清,是否容我等将历年卷宗整理呈报,节帅详加披阅后,再行定夺,再者,吐蕃虽蠢蠢欲动,然其主力动向未明,我军亦需时间揣摩节帅方略,若仓促更张,恐令将士无所适从,反生波折。”
这番话,看似老成持重,实则暗指李骁年轻识浅,需要时间熟悉情况,不宜立即发号施令。
李骁将印信与旌节缓缓放回原处,动作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他转向张守瑜,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张郎将,去岁冬防,你部上报冻伤减员三百人,然据医官记录,实际因冻伤失去战力者,为五百人,其余人等未计入册,其抚恤由你部‘统筹’。”
“你部所辖,三处烽燧,按制每墩驻军四十,合计一百二十人,上月朔日点卯,实到八十七人,内有十一人为临时雇募的羌族牧民充数,每日仅给半份口粮,此外。”
他微微抬手,指向壁上的巨幅舆图。
“你部防线,有一处,舆图未载,宽可并行五马,足以绕开,直插我腹地,此事,你可知晓?”
他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嘴唇翕动,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
他无法想象,这个昨日才抵达凉州的年轻人,如何能掌握这些,连他自己都未必记得清,隐藏在层层文书下的一切。
李骁没有等待他的回答,目光转而扫视全场,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将领,都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即日起,河西诸军,依《卫公兵法·守则篇》,进入一级临战戒备。”
“各军,镇,戍,烽及所有直属营团,主官及掌书记,仓曹参军事,限三日之内,重新勘验造册,呈报所部实有兵员,马匹,甲胄,弓弩,粮秣,草料之确数,不得有分毫隐匿虚报。”
“由节度判官、仓曹参军事老蔫巴总责核验。”
他略一停顿,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凡有缺额,虚报,以次充好,贪墨军资者,无论品阶高低,无论出身何处,一律依律从严处置,决不姑息。”
节堂之内,死寂如墓。
唯有牛油巨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灯花声,衬托得这寂静愈发沉重。
李骁没有咆哮,没有威胁,只用最冷酷的事实和最直接的权柄。
宣告了他对河西的绝对掌控。
权力的交接,在无声的惊雷中完成。
同一日,长安。
杨国忠府邸,曲江池畔沉香亭。
亭台凌驾于碧波之上,四周垂着价值千金的南海鲛绡纱,微风过处,如云如雾。亭内铺着完整的象牙席,凉意沁人。
紫檀木嵌着螺钿和象牙的案几上,摆放着越州青瓷酒具和来自岭南的鲜荔枝。
数名身着轻纨薄縠的舞姬,正随着龟兹乐班演奏的《霓裳羽衣曲》,翩跹起舞,环佩叮咚。
杨国忠身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绫袍,腰束玉带,斜倚在锦绣靠垫上,满面春风。
他举起手中的金杯,对着身旁盛装华服的虢国夫人杨玉瑶笑道。
“且满饮此杯,李骁此番能代掌河西节钺,全仗我等在圣人面前竭力保举,此子虽出身寒微,然悍勇绝伦,正是我等手中一把利刃,有他在河西,李林甫那老匹夫安插的安思顺,哥舒翰之流,便难再只手遮天!”
杨玉瑶今日梳着高耸的惊鸿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身着石榴红蹙金绣鸾鸟长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泥金纱罗披帛。
她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纤指,轻轻捏起一颗冰镇过的荔枝,却没有立刻食用,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审慎。
“李骁确是一把难得快刀,然刀锋过利,既能伤敌,亦易伤主,观其所为,雷厉风行,手段酷烈,分明是要独揽河西权柄,自固根基,我等扶持他,是望其成为杨家藩篱,而非养出一头不听号令的噬人猛虎。”
杨国忠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将杯中的三勒浆一饮而尽,酒渍沾染了他精心修剪的短须。
“过虑了,他一个凉州李氏弃子,若无我等在朝中为他转圜,他早被李林甫啃得骨头都不剩,除了死心塌地依附我们,他还有何路可走,放心,只要源源不断给予支持,让他知晓谁才是他的倚仗,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他拍了拍手,示意乐舞稍停,又亲自为杨玉瑶斟了一杯酒,让杨玉瑶听着。
杨玉瑶将荔枝放下,用丝帕擦了擦手,声音压低,仅容二人听闻。
“恩威并施,方是御下之道,恩,自然要施,但这‘威’,亦不可废,他那支名为‘翼青卫’的私兵,规模早已超出节度使亲兵定制了吧,还有他那柄形影不离,传闻饮血的‘斩机’妖刀,御史台那边,早有不少人以此攻讦他行事妖异,不似人臣,还有,他昔日曾在太子麾下效力,虽时日短暂,但这层关系是否干净,这些关节,都需遣得力心腹细细查证,握于手中,关键时刻,这些都是让他俯首帖耳的缰绳。”
“眼下最要紧的,是让他在河西尽快做出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来,比如,寻个由头,将李林甫在河西那几个捞钱的爪子,如转运副使刘容,互市监赵慎之流,狠狠敲打一番,甚至拔除,同时,我们也要设法,将我们杨家的人,比如族中子侄或可靠门生,安排到河西的度支,巡院或者监察御史的位置上去,不能让他一人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