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在渊(1 / 1)
暗香阁的计划已定,阿罗冒险去联络陈霆,货栈内暂时陷入了等待的沉寂。陆昶倚在榻上,左臂的伤口在苏蕙的行针下传来阵阵酸麻胀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的神思却异常清明,飘向了更深远的地方。
这几日的生死劫难,与谢道韫、王璎等人的联手,以及与孙泰、幕后黑手的无形交锋,让他对许多事有了更深切的体悟。他想起年少时读过的那些典籍,以往只觉得是微言大义,如今结合自身遭遇,方知字字珠玑,皆是从血火与世情中锤炼出的至理。
文韬与武略,如同人之双足,鸟之两翼,缺一不可。他心中默念。
所谓文韬,乃是处世之基,修身之本。它作用于自身,是内求的智慧。如庄子所言,人当有龙蛇之变,能屈能伸,时机未至,便如蛇潜于渊,敛藏锋芒;风云际会,则如龙腾于天,施展抱负。又要有木雁之间的审慎,如同木头与雁群,不显眼则不遭斧斤之祸,不成群则不引人注目,懂得在恰当的位置保全自身。
他想起叔祖陆通,一生秉持清修济世之念,这便是一种文韬的坚守。而《六韬》中所言:“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则民治。”此言放之于家亦然。一个家族是否和睦兴旺,端看主事者是否开明贤德。若主事者德性宽厚,能容人容事,懂得修身养性治家之道,遇事不斤斤计较,容许家人犯错,给予改过之机,则家风自然和顺。反之,若主事者心胸狭隘,锱铢必较,则家庭必然矛盾丛生,亲人离心。这文韬,是稳住自身、和睦内外的定海神针。
然而,仅仅修习文韬,在这人心诡谲、弱肉强食的世间,却又远远不够。若无防身之利器,则如同赤手空拳行走于豺狼之间,终将受人欺凌,寸步难行。这便是武略存在的意义。
武略,乃是致胜之法,竞争之术。它大多作用于外,是如何制人、如何在复杂的社会中谋取生存与发展空间的学问。兵者,诡道也。无论是坐山观虎斗,待其两败俱伤;还是二桃杀三士,以利诱引发内斗;或是驱虎吞狼,借力打力;乃至离间、瞒天过海等计策,一旦施展,核心无不是“损人以利己”,利用人性的弱点,瓦解对手的联盟,壮大自身的力量。他之前对纪氏、孙恩、司马曦所用的种种手段,便是武略的初步运用。
陆昶深深地明白,自己此前过于偏重文韬的一面,或者说,是继承了叔祖陆通那种清流自守的遗风,虽有心机,却缺乏足够狠辣果决的武略手段,以至于在面对孙泰这等不择手段的敌人时,处处被动,险些丧命。
单修武略,必然走向阴私狠戾,心中只有算计与利益,而无道德与仁恕的约束,久而久之,必失人心,众叛亲离。如历史上的某些酷吏权奸,纵然一时权倾朝野,终不免身死族灭,为天下笑。
而单修文韬,则易流于迂阔,空有仁心而无护仁之手段,在这虎狼环伺的世道中,只会处处碰壁,受人欺辱,甚至连自身与所珍视之人都无法保全。如同待宰的羔羊,空有温顺,却无抵角。
“所以,必须文武兼备,刚柔并济啊……”陆昶在心中无声地叹息。文韬是根,是魂,决定了一个人能走多远,立身是否正大;武略是刃,是甲,决定了一个人能走多稳,能否在荆棘中开辟道路。以文韬涵养心性,端正方向,以武略扫除障碍,护卫自身。
他回想起自己之前的行动,虽有谋略,却失之柔韧,过于急切,未能很好地隐藏自身,这才招致雷霆反击。这便是武略运用不够圆熟,未能与文韬的“藏拙”、“待时”很好地结合。
如今,他身受重伤,被迫蛰伏,这何尝不是一次文韬意义上的“潜龙勿用”?而接下来,无论是转移至暗香阁,还是后续与孙泰、乃至那更深沉的幕后黑手周旋,都需要更加精妙、更加狠准的武略。
但无论武略如何施展,心中必须有一根文韬的定海神针。谋略可以狠辣,但不能失却底线;争斗可以激烈,但不能忘却初衷。他要破局的初衷,不仅仅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阻止一场可能祸乱天下、荼毒苍生的阴谋。这,便是他文韬的根基。
想通了这一点,陆昶感觉自己的心境仿佛被洗涤过一般,变得更加澄澈而坚定。之前的些许迷茫、犹豫,以及对运用谋略的潜在不安,都消散了许多。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正在一旁静坐调息的苏蕙,轻声道:“苏姑姑,多谢。”
苏蕙睁开眼,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县公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
陆昶微微一笑,笑容虽仍显虚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力量:“是啊,想通了一些。以前只觉书中道理是道理,自己是自己。如今方知,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文武之道,存乎一心。”
便在这时,货栈入口处传来极轻微的响动,是阿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