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风暴前夕:银币、剑影与渐紧的弓弦(1 / 2)
定鼎二十二年春,料峭寒意尚未从靖朝辽阔疆域的每一处角落完全褪去,但不同地域、不同层面酝酿的风暴,其前兆已如闷雷般在低垂的云层后隐隐滚动。古里街头新挂起的红绸招牌,京城府邸间无声流动的拜帖与密信,以及遥远边疆再度升起的狼烟与尘土,共同勾勒出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险峻图景。
古里港的晨曦,穿透渐渐稀薄的雨季水汽,洒在港口区一幢新修葺的三层石砌楼宇上。楼前聚集了不少人,本地商人、华商代表、好奇的市民,甚至还有几名扎莫林宫廷的低级官员,都仰头望着那块被红绸覆盖的匾额。红绸一角,金线绣的汉文与本地文字隐约可见——“古里汇通银号”。
周管事站在门前石阶上,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微涌。推动这间银号的成立,远比推广标准化量具、修建文化交流馆更为复杂和敏感。这触及了金融的核心,是比商品贸易更深层次的经济渗透,也意味着更紧密的利益捆绑与更不可测的风险。他瞥了一眼身旁的阿米尔,这位被推举为银号三位本地董事之一的香料巨贾,今日穿着崭新的锦缎长袍,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但周管事能捕捉到他眼底深处的一丝紧张与亢奋。
“吉时已到——”司仪高声唱喏。
周管事与阿米尔,以及另一位华商董事,共同伸手,拉下了红绸。黑底金字的“古里汇通银号”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人群中响起一阵参差不齐的掌声与议论。
银号开业,首先试运营的是一种小额“见票即兑”的银票。凭此票,可在银号及指定合作商户处,兑换等额标准银币,免去携带、称量、鉴定成色的麻烦。初期发行极为谨慎,额度小,限定了使用范围,更多是一种姿态和试探。然而,对于每日经手大量现金的商人而言,其便利性不言而喻。开业半日,首批定额银票便被认购一空,其中近半买家是像阿米尔这样与靖朝商站深度绑定的本地新兴商人。
阿米尔在银号二楼的董事室内,抚摸着光洁的红木桌面和崭新的账册,感受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参与规则制定的权力感。成为董事,不仅意味着声望和潜在的金融利益,更意味着他被更深地织入了靖朝主导的商业网络,成为这网络在古里本地的一个重要节点。他知道,从此刻起,他的命运与这间银号、与靖朝商站的兴衰,更加紧密地栓在了一起。这是一种荣耀,也是一副无形的枷锁。他想起扎莫林近来的“关照”,想起法鲁克那若有若无的竞争眼神,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与此同时,在阿米尔宅邸的后院,一场更为私密却也影响深远的离别正在上演。
拉希德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几件换洗衣物,几本珍爱的汉文书籍和算学笔记,还有父亲悄悄塞给他的一小袋应急的金币。他穿着合体的棉布衣衫,头发梳理得整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沉稳的远行者,但眼底的兴奋与对未知的忐忑交织闪烁。
阿米尔送儿子到门口,大手重重按在拉希德肩上,力道大得让少年晃了晃。“旧港的海事书院,是殿下亲自督办的新学,汇聚四海英才,教授的是真本事,是未来!到了那里,用心学,多看,多听,少说。记住,你不仅是我的儿子,也是古里第一批被选送的子弟,莫要丢了家乡的脸面,更莫要辜负了周大人、林先生的期望。”
拉希德用力点头:“父亲放心,孩儿明白。”
阿米尔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罕有的柔软:“也…莫要太过勉强自己。海上的风浪,异乡的人情,与你自幼所见不同。若有难处,可去寻旧港‘广利昌’的何东主,我与他有书信…保重身体,勤写家书。”
“是,父亲。”拉希德鼻头微酸,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背起行囊,在一位商站派来的可靠老仆陪同下,走向港口停泊的前往旧港的客船。他没有回头,生怕一回头,眼中的泪水就会落下,更怕看到父亲可能同样泛红的眼眶。
船只解缆,缓缓驶离熟悉的港口。拉希德站在船舷,望着渐渐远去的古里城廓,父亲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他摸了摸怀中那枚父亲给的、刻有家族徽记的金币,又摸了摸另一只口袋里那枚海事书院的铜制入学符牌。一面是血脉与故土的牵绊,一面是广阔世界与崭新知识的召唤。他感到一种强烈的撕裂感,却也有一股挣脱束缚、奔向未知的渴望在胸腔里鼓荡。他不知道此去前路如何,只知自己正被时代的浪潮推动着,离开港湾,驶向那片充满机遇与风浪的大海。
周管事得知拉希德已登船离去,站在商站楼上远眺海面,心中感慨。拉希德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聪明、勤奋、心怀赤诚,是这个时代古里年轻一代的缩影。送他去楚琙殿下着力打造的“海事书院”,既是培养人才,也是一种更隐晦的绑定——将未来可能引领古里本地力量的新生代,纳入靖朝海外开拓体系的培养轨道。这步棋,落子深远。
古里的银号招牌在阳光下闪烁,雏鹰已然离巢。金融的锁链在无声扣合,人才的根系在悄然延伸。这座港口城市的脉搏,正越来越清晰地与遥远的靖朝帝国同频共振,无论其自身是否完全愿意。
与古里带着期盼与离愁的春意不同,京城的春天,却弥漫着一股政治上的肃杀寒意。
自皇帝巡行归来,进行那一系列微妙的人事调整后,朝堂上的公开争吵似乎减少了。楚琙与楚琰两派在御前都显得更为克制,奏对时言辞严谨,很少再出现以往那种面红耳赤的直接指责。然而,这种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更为深刻的对立与僵持。
每一次朝议,都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冷战。当议题涉及海事、边贸、技术革新时,楚琙一系的官员会引经据典(往往是《禹贡》、《管子》或前朝开拓典故),论证进取之必要,言辞铿锵,目光却刻意不与对面交汇。而楚琰一系的官员则会从容不迫地列举户部数据、地方民情奏报,强调稳慎与民本,语气平和,但每句话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盾牌,抵挡着对方的锋刃。双方泾渭分明,中间派官员发言时愈发小心翼翼,往往含糊其辞,生怕被卷入非此即彼的站队漩涡。
皇帝楚骁高坐御座,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冰墙在朝堂中央耸立,隔绝了两个儿子及其追随者。他的平衡之术暂时遏制了公开冲突,却也使得矛盾内化、固化。现在,重要的博弈已不在庙堂之上的唇枪舌剑,而在朝堂之下,在各部衙门的实务角力、在地方官员的任免调动、在资源分配的具体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