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龙椅之前,最后的哀鸣(2 / 2)
荀彧受命,持札而起。声平而清,如水敲竹,“清席令:一,今以许都为新鼎,礼以安众。二,凡以‘皇党’名行私恩、结私兵者,尽籍其名,‘宴’以听问。三,凡夜携刃拒捕者,以律斩;凡焚柬途中复书者,‘宴’以相。四,董承,收印,听勘五日。五,吴子兰、王子服、种劭入‘宴’,听问。六,宗室旁支二家,迁入内宅西廊,暂离僚交。七,自今日始,不得以‘清君侧’为招,违者,罪坐。八,特置‘度节司’,司按文法与礼例,三月而考。”他一条一条读下去,每一条落在白绫上,都起一重极细的波。
读至“不得以‘清君侧’为招”时,殿侧忽有人掩面退步,碰落一盏小杯,“叮”的一声,极轻极脆。药香恰好涌到那处,散开,压住了杯碎惊心的回响。人止步,掩面不语。许褚在御道两侧如两排松,纹丝不动。刀未出鞘,威已在。
荀彧收札,转身欠身:“臣读毕。”
曹操的手在杯沿上轻轻一转又放下:“可。”
他看向帘后。帘影微动,献帝的声音低而稳:“朕知诸公劳。清席令,可行。”
那“可行”二字落下,像在整座城的心口钉了一枚极小的钉。钉不深,却正。有人在席上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人趁这口气把心按稳。白绫在案前轻轻一松,像一条压了一夜的河终于抖开了身。
就在这一松之间,最后的哀鸣突兀而至。
是声,不见人。像一只被掐住喉的鸟在檐下挣了一下,甩出极细的一线音。这一线音从殿角摸进来,直抵席前。它不大,却带着一种濒死的尖。御史的肩又抖,王子服握筷的指节猛地白了一瞬。董承的眼忽然抬起,目光穿过帘影,看见了那一线音的来处——不是人,是词。
“清君侧。”
这四个字如同在残壁上最后一次撞响。旧日的光影、宴上的诗酒、讲席上的唇舌,一并从那一线音里挣扎着冲出,撞到了新铺的白绫上,滑落,碎成无数无形的尘。尘落在每个人的肩上,轻而凉。
鸩在梁影里侧身,刀未出,手却抬起,按住了梁檐的一枚小铃。铃心的丝被她抽出一寸,又塞回去。铃发出一声极短的“清”。那“清”像一记点穴,点在那一线音上。音便断了。
阿芷在圃里抬头,药香正从银壶里吐出一缕更稳的白。她把青瓷盂推近温石,又添了半钱“胆南星”的粉。粉从盂沿轻轻落下,像一场人看不见的小雪。风将雪吹过廊下,落在收束不稳的心头。那些心忽然轻了一指。轻到能听见自己的跳。
殿内,鸾铃未动。荀彧挺直腰背,向前一步,温声:“昔人以‘清’召名,今却以‘清’招祸。此‘清’,宜止。”他把“止”字落得很软,又很重。程昱接道:“法不容虚名。名要有实。实在今日之‘令’。”他抬眼看曹操,“刑须有节。”郭嘉则在案下轻点:“怜悯为刀。”
三句话不同的锋,一处落定。
曹操合掌,轻轻一击:“令出。”
鼓楼应声一记。不是夜鼓,是朝鼓。许褚领命,甲士退后半步。白绫顺势向两侧收拢,席面露出光洁的石。王子服低头,长吐一口气,像把一段年少时贴在血里的词从胸腔里拔出来,放在案下。种劭把“旧案愿陈”的小札往前推半寸,像把一片被雨压住的叶翻开。董承伏案,笔尖抵绫。他要开始写了。五日很短,足够把“忠”的骨,一根一根捡出来,放在纸上。
帘后,汉献帝缓缓起身。他看不清所有人的脸,但他看得见每一条白绫。他忽然明白,所谓“龙椅之前,最后的哀鸣”,不是为某一人而鸣。是为一个词。那个词今晚死了。死得极静。静到只有药香与钟声在为它送行。
他轻轻抬手,指尖落在案上,像替这个词合上眼。
“退朝。”曹操道。
“退——朝——”仪官的声整齐落下,穿过廊柱,穿过帘影,穿过还未散尽的血与香。甲士转身,靴底踏在御道青石上,发出一串干净的响。人群起落如潮。末列那位御史攥着衣角,被同列扶起,踉跄退回。他的手仍在抖,却已经能立。王子服走在队尾,忽停一下,转身向帘后一揖。揖得很低,又不卑。种劭压着札,顺着廊影而行。吴子兰在甲士护送下换座,目光平。宗室旁支两人被内侍引向西廊,廊下灯不明不暗,像冷水面微泛起的一层光。
程昱从东回廊转入内道,手里那方旧印“度、节”按在袖中,边角磕着骨,疼。他喜欢这疼。它让他记得“节”不是字,是刀鞘。荀彧从阶侧而下,袖里那方私印仍顶着胸,让他站得稳。他知道下一步要做的,是把这“令”写进天下的书,不只在许都的石上。
郭嘉最后出座。走至殿门,他回身看了一眼席前的空。空里还有未落的尘,轻轻旋。那是“哀鸣”最后的踪迹。他在心里说了一句:送你到此。回身迈出门槛,阳光在斗篷边沿打了一道很薄的亮。亮落在御道,落在甲上,落在那只银壶沿着暗槽吐出的白上。
门外,阿芷正在收壶。她见他来,把壶嘴偏了一指,让香沿另一条暗槽慢慢退回。她看见他目光里有一瞬的空,又很快归于清。她不问。只道:“弦仍未断。”
“好。”郭嘉道。
“今夜会断吗?”她又问。
“看人心。”他答,“看这园子里,病枝剪得够不够。够了,弦自会断;不够,就再剪。”
他走过她身侧,药香顺着他的脚背往前走,像一条看不见的白色小河。河边的蒿草上还挂着昨夜的露,露里倒映着一枚极小的“鼎”。鼎腹像在呼吸。呼吸里不再有夜的腥,只剩下一点火与一点水,彼此相持,彼此容。
许都的长夜,已被铁蹄踏破。龙椅之前,最后的哀鸣化作薄尘,落进史册的缝。有人以刀落款,有人以礼署名,有人以药香押印。下一页翻过去,纸仍白,路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