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猎人与猎物(1 / 2)
婆罗洲,西加里曼丹,坤甸外海。
荷兰皇家海军的铁甲舰,在风浪中艰难地抛锚。
它的吃水线压得很深,但这并非因为燃煤充足。事实上,煤仓已经见底——而是因为它肚子里塞满了即将踏上死地的士兵。
舰长室被临时征用为作战指挥部。
范德海金将军亲自带队出征,军服领口敞开,在他周围,围坐着这次兰芳歼灭战的高级军官们:
海军上校斯佩克,脸色苍白,他是“自由号”惨案的直接制造者,如今只想用一场胜利来逃
避绞刑架。
陆军中校范德博世,负责指挥那支由安汶雇佣军和爪哇囚犯组成的先锋团。
还有情报官拉维诺,他正神经质地擦拭着眼镜。
这一战,动员力度之强,代价之巨大,所有人心知肚明。敢跳出来唱反调,或者不听军事调令的都被将军无情地战时管制了起来。
“诸位。”
范德海金环顾四周,“我们没有退路了。”
他手中的指挥棒重重地敲击在地图上的一个红圈处——东万律。
“海牙的调查团最多还有三十天就会抵达。也就是说,在二十天内,如果我们不能把这面兰芳的旗帜扔进火里烧成灰烬,向国际社会发出声音。我们所有人,都会在军事法庭上见面。”
“将军,我们的补给线是个大问题。”
范德博世中校忧心忡忡,“这里不是爪哇的平原,也不是亚齐的山地雨林。婆罗洲沼泽遍布,雨林的密度更是不逊色于亚齐。
坤甸到东万律,直线距离虽然只有八十多公里,但这八十公里全是烂路。我们的重炮……那些12磅的克虏伯山炮,一旦陷进去就完了。”
“那就让苦力去推!让安汶人去扛!”
范德海金咆哮道,“没有重炮,难道你们手里的博蒙特步枪是木棍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部署战术。
“兰芳的华人,据情报显示,大部分民众和部队仍然集结在东万律。他们是一群矿工,哪怕手里有了几支美国枪,依然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不懂战线,不懂侧翼掩护。”
“他们本质上是一个农业和矿业的武装定居点,缺乏战略纵深,且极度依赖河流运输。他们的优势在于熟悉地形和丛林游击。因此,我绝不会让我的士兵在雨林里和这群客家人捉迷藏。
坤甸是西婆罗洲的门户,兰芳人已经主动放弃了这里,我们此时在坤甸集结,留下舰队封锁兰芳通往海洋的出口。
兰芳已经被封锁一个多月,没有海上的火药和盐铁、粮食补给,他们的实力最少已经削弱了一半。
马辰港和煤矿陷落,最少留下了他们一半的精锐和补给。等打下东万律,我们就重新夺回奥兰治煤矿,拿回我们的尊严!”
范德海金的指挥棒在地图上划出了三道黑线。
“第一路,佯攻与封锁。”
指挥棒指向海岸线上的孟帕瓦。
“海军陆战队的一个营,配合剩下的炮舰,对孟帕瓦进行猛烈炮击,并做出登陆姿态。这里是兰芳通往海洋的唯一入水口,也是他们最重要的产盐地。只要这里一响,那些守财奴般的华人一定会分兵去救。这就拉扯开了他们的防线。”
“第二路,内河突进。”
指挥棒沿着蜿蜒的兰达克河(LandakRiver)逆流而上。
“利用我们征用的平底驳船,运送安汶雇佣军和两个连的正规军,轻装简行,沿河而上。
你们的任务是切断东万律与内陆达雅人部落的联系,防止那些猎头族给华人提供支援。彻底切断他们和达雅人以及奥兰治煤矿的守备部队的联系。”
“拉出一条封锁线,切断兰芳首府东万律撤退的路线,跟主力形成合围之势。
“第三路,也就是主力,铁锤。”
范德海金的棍尖狠狠戳在坤甸通往东万律的路上。
“我亲自率领两千五百名主力,携带所有重武器,沿河流正面推进。不做任何掩饰,大张旗鼓,像公牛一样压过去!我要让那些华人看着我们的军旗颤抖!
直逼兰芳的腹地,逼他们决战!”
“东万律,这是兰芳的总厅所在地,是他们的政治和精神象征。只要攻下东万律,毁掉他们的旗帜和权威,兰芳就会土崩瓦解。只要能给海牙交差,剩下的我们再慢慢进行!”
“可是将军,”情报官拉维诺插嘴道,“我们情报部门根据上一次的战事推测,兰芳新近补充的军事主官疑似受过西方军事教育,一举一动很有章法,他们的新军行动节奏也很快。而且,兰芳的客家人……他们在那里经营了一百年,地形太熟了。”
“地形?”
范德海金冷笑一声,“在绝对的火力面前,地形只是笑话。兰芳的总兵力有多少?满打满算最多几千能拿枪的,一个职业士兵也没有。而我们有四千人!还是久经沙场的正规军!”
“而且,我们有一个他们绝对想不到的优势。”
范德海金转过身,看着窗外漆黑的雨夜,眼神阴鸷。
“那就是疯狂。”
“这是一场不受《日内瓦公约》限制的战争。我们不接受投降。所有的村庄,凡是有华人居住的,一律焚毁。所有的粮食,抢光。我们要制造恐慌,让成千上万的难民涌向东万律,吃光他们的粮食,瓦解他们的士气!”
“绝对不要以为这是雪耻的战争,诸位,这是我们的生死存亡之战!”
范德海金狞笑着,“东万律不是战场,那是他们的坟墓。我要在那里,给美国人,给英国人,给海牙,献上一场血腥的祭礼。”
”这一战,打赢了你我升官发财,打输了,那就是大部崩盘,大家一起上军事法庭谢罪!”
“为了女王!为了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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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芳大总制,东万律,总厅忠义堂。
忠义堂内没有点灯,几支粗大的蜡烛在风中摇曳,将墙上“继绝存亡”四个大字映得忽明忽暗,宛如滴血。
兰芳的高级指挥官们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这张沙盘是振华学营的测绘员花了三个月时间,用红泥和木屑一点点堆出来的,大致包含了每一条溪流,每一座土丘。
坐在上首的,是阿昌叔和总长刘阿生。
阿昌,这位太平天国的老兵,如今已是满头白发,脸上的老年斑密布。
坐在他左侧的,是张牧之。
年轻,锐利,腰间别着一把美制柯尔特左轮。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正死死盯着沙盘上的坤甸方向。
而在沙盘周围,还坐着七八位兰芳的各矿区首领。
他们大多是客家宗族的族长,穿着传统的长衫,手里拿着烟斗,神情焦虑,窃窃私语。
“阿昌叔,张教官。”
一位年长的矿长磕了磕烟斗,打破了沉默,“探子回报,荷兰人这次是倾巢而出啊。密密麻麻的船,数不清的士兵,还有大炮。咱们兰芳现在的家底,能打仗的后生仔加起来也就那么多。硬碰硬,怕是……鸡蛋碰石头啊。”
“是啊,要不……咱们撤吧?”
另一位头目附和道,“咱们往山里撤,或者往北边英国人的地盘,或者煤矿那里躲一躲?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撤?”
阿昌叔睁开眼,扫过众人。
“往哪里撤?北边是英国人,东边是原始森林,南边是大海。一百零四年了,你们自家祖宗打下来的基业。再撤,就只有跳海了!”
“可是……”
“没有可是。”阿昌叔的声音不高,却震得人心头发颤,“这一次,荷兰人不是来收税的,也不是来换总长的。他们是来灭族的。范德海金那个独眼龙,在亚齐杀了多少人,你们不知道吗?”
“在荷兰人眼里,兰芳是什么?不是一个国家,甚至不是一个政权!在他们那本账簿上,兰芳只是一个占了他们眼中地盘的竞争对手,外加一个不受控的矿工集团。
这几十年来,客家人自己开矿、自己收税、自己选大哥,日子过得比他们治下的爪哇人还要好。这对荷兰人来说,是最大的罪。为什么?因为我们在给周围的土邦做榜样,给南洋的华人做榜样!
他们的野心诸位现在都很清楚:彻底废除兰芳的自治。他们不要我们纳税,他们要的是我们的矿权、我们的行政权,要的是把我们从主人变成苦力。他们正在婆罗洲步步为营,切断商路,收买周边的苏丹,等兰芳力气耗尽,再一口吞下去。
虽然他们嘴上挂着上帝,穿着笔挺的军服,讲什么《国际法》,但你们要明白,那都是给欧洲人看的。现在,兰芳人举起了反抗的刀,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是去给白人当狗,还是死得其所?要不要我再重复一遍?”
“兰芳从罗芳伯时代的数十万之众,到现在,忍来忍去,领土和人口都萎缩成什么样子?还要跑?”
刘阿生沉默不语,抬起头看着一屋子的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大量的人拖家带口的外逃,他又何尝不知。
兰芳鼎盛时十几万人,如今治下五万多人,青壮接近两万,在阿昌他们没来之前,一直是结寨自保,每个矿区都有武库,存放铁炮、枪和刀矛。人心不齐,加上荷兰人忙着打亚齐人,包括之前签订的和平条约,他们好多人都抱有幻想,也没怎么操练,
手下的人最多称得上一句民兵。青壮虽多,却也都是乌合之众。
整军经武这么长时间,两千名陈九陆续运过来的精锐,八百名客家新军,这就是全部家底,如今一半还都驻扎在煤矿和铁矿区,打?如何打?
可他不能说,事实上,他现在是兰芳原有体制内抵抗派的核心,若是他都没有勇气……
阿昌叔不理他,转过头,看向张牧之:“牧之,你来说。用你们学营的法子,给大伙讲讲,这仗怎么打。”
张牧之点点头,站起身。他没有废话,手中的竹竿直接点在了沙盘上的一条红线上——坤甸至东万律的河流。
“诸位叔伯。”
张牧之的声音冷静得可怕,“荷兰人的战略,我们学营的军官已经做过推演。”
“他们太急了。”
“虽然我们目前出海的路线被堵,情报断断续续,只能从北边的英国人那里高价买,但是这次荷兰人倾巢出动,显然是为了谋求一战功成。”
张牧之指着沙盘分析道,“荷兰人恐怕是急于在国际调查团到来前结束战争,转移矛盾。
急,就会出错。他们的这几千人,是拼凑起来的。有亚齐的残兵,有爪哇的守备。
这种部队,顺风仗能打,一旦受挫,立马崩溃。”
“他们的战术,是典型的欧洲阵地战思维。”
张牧之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翻开一页,那是他在美国振华学营听课时的记录。
“我和负责德利战事的庚寅不同,我在学营主研的就是防御战。”
“我们在振华学营研究过两个案例。一个是美国内战。南军虽然兵力劣势,但利用内线作战和战壕体系,多次击败北军。特别是彼得斯堡围城战,证明了堑壕体系对进攻方的巨大杀伤力。”
他又念出了另一个词:plevna(普列文)。
“这是四年前,俄土战争(1877)中的普列文要塞保卫战。
土耳其人奥斯曼帕夏,利用简易的土木工事和连发步枪,在绝对劣势下,三次击退了俄国大军的冲锋,杀伤俄军数万人。这简直是防御奇迹!”
张牧之转向阿昌叔:“荷兰人的博蒙特步枪虽然射程远,但它是单发装填,射速慢。而我们手中的振华一式(仿温彻斯特1873),虽然射程近,用的是手枪弹,但它是连珠枪!在近距离,一支温彻斯特的火力等于十支博蒙特!”
“所以,我们的战场不能在东万律,防守战对我们绝无益处。”
“我们要想办法利用他们进军的地形,限制他们的火炮展开。构筑伏击圈,把他们放进来杀!”
“荷兰人现在的打法,就像是美国内战初期的北军,迷信火炮和列队冲锋。而近二十年的所有以弱胜强的战役无不表明,以后是堑壕战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