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路不说话,但记得怎么走(2 / 2)
她原以为,这将是一场无比艰难的启蒙,却没想到,第一堂课,就变成了她向这群山野少年请教。
他们早已掌握了一套完整而高效的“林语节律”。
通过特定的足踏节奏,他们能将信息传递到数里之外;通过手掌拍击不同树干的回响,他们能“听”到林中发生的一切。
一名不过十岁的少年,当场为她演示。
他闭上眼,侧耳倾听片刻风声,随即在地上用脚踩出几下迅疾的节拍,然后用手语告诉阿阮:三里外,山涧边,有四只野兔,两公两母,正在啃食一种浆果。
其精准度,远超最老练的猎人。
阿阮彻底放弃了授课的念头,转而请求这些山林的孩子,教城市里来的学生如何“听林”。
一日,暴雨突至,溪水暴涨。
正当所有人手忙脚乱地加固营地时,两名年纪最小的聋哑幼童忽然面色大变,疯狂地用脚跺地,发出一种极其短促尖锐的警示节律——山洪!
正是这提前一刻的预警,让整个营地在泥石流轰然冲下的前一瞬,成功撤至高地。
事后,阿阮将所有孩子召集在幸存的篝火边。
她第一次没有讲授任何关于节律的知识,只是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觉得,是谁教会了你们这一切?”
城市来的孩子们面面相觑,而那群猎户子弟在片刻的沉默后,竟不约而同地,齐齐抬手,指向了身后那片无边无际、在雨后云雾中若隐若现的苍茫大山。
阿阮仰头,望着那片沉默的林海,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原来她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声音,成了风,成了水,成了这山川万物的呼吸。
京城,国子监。
青鸢受邀来讲“民学之道”,台下坐满了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弟与白发苍苍的老学究。
她不携书卷,不带算盘,只提着一篮五彩的绣线与几块粗布登上了讲台。
开场第一问:“敢问诸位大人,今年春税,天下田亩共计几何,人丁几何,盐铁几何,漕运几何?”
满座哗然,无人能答。
即便户部的官员,也需翻阅厚厚的卷宗才能理清。
青鸢微微一笑,将丝线分发下去,命学堂带来的几个平民学生,一面唱着新编的计税谣,一面用红蓝丝线,在粗布上飞快地编织起来。
不到半个时辰,一幅直观的赋役图表便已成型。
田亩、人丁、税率、流向,一目了然。
而那首计税谣,因其朗朗上口,竟已有不少年轻学子跟着哼唱,并能依其规律,自行推演一二。
一位老儒生气得浑身发抖,猛然离席,怒斥道:“妇人伎俩,奇技淫巧!以此乱圣人正学,成何体统!”
他拂袖而去,却没走几步便僵在原地。
他回头看去,只见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儿,正睁大着好奇的眼睛,留在原地,着迷地跟着哼唱那“粗鄙”的歌谣。
数日后,京城市井,一首新童谣悄然传开:
“一线牵田亩,两指算仓粮。莫笑女工细,细处有纲常。”
烬学堂内,青鸢听闻此事,只是淡然一笑。
她取出最后一本亲手抄录的《烬宁算经》,走到街角,将它赠予了一位靠卖字为生的落魄老翁。
“让它,去该去的人手里吧。”
秋分之夜,宁庐巷那面主墙的微光,第三次浮现。
这一次,不再是固定的危图,也不是流动的路径,而是一幕幕缓缓流转的画面。
画面里,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提着灯在雨夜巡视沟渠,弯着腰教孩童在沙地上写下第一个字,在饥荒时指点百姓何处可以寻到能果腹的块茎……
街巷里的百姓走出家门,静静地看着,却无人惊奇,只当是秋夜的雾气折射了灯火。
唯有几个经历过那段岁月的老人,对着墙壁低声呢喃:“是她啊……她又回来看我们了。”
话音未落,整条街巷的墙光,竟如得到感应般,同步闪烁了一下,温柔如呼吸。
也就在这一瞬,千里之外的北境边关,一名戍卒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夯土城墙上巡逻。
他忽然停住脚步,侧耳细听。
脚下的泥土,传来一阵极其规律的震颤,那节奏……熟悉至极!
他猛然瞪大眼睛,脱口而出:“是‘宁律七拍’!全队听令,踩七拍,固墙基!”
整支巡逻队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自发列阵,跟随着那来自大地深处的节律,调整着沉重的步伐。
他们的脚步与大地的脉动合而为一,竟使得被雨水浸泡而有些松软的夯土城墙,结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愈发稳固。
月光之下,大地深处仿佛有了一声满足的低语,像是一个被遗忘了太久的古老应答,终于再次被唤醒。
紫禁城,养心殿。
萧景珩刚刚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各地“异象”的奏折,上面记录着民众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安然度过天灾,甚至化灾为祥。
他放下朱笔,静静地凝视着窗外那轮清冷的秋月,良久。
他没有再去看墙上的地图,也没有去推演星盘的轨迹。
万民已归其位,大地已发其声。
他缓缓起身,对着殿外候着的内侍,只说了一句平静却分量万钧的话。
“传礼部尚书,即刻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