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报应十九(冤报)(2 / 2)
若以强凌弱,终将覆舟流。
冤魂虽无形,良知自可诛。
劝君多行善,莫待悔当初。”
月光照在字迹上,泛着清冷的光。就像每一个被辜负的生命,都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6、江陵士大夫
江陵城破那日,雪下得正紧。
刘文谦用最后一方干布裹住幼儿,将他紧紧贴在胸前。孩子在颠簸中睡得不安稳,小手时不时抽搐一下。这是刘家最后的血脉——侯景之乱中,他失去了父母、妻子和两个女儿,如今只剩这个刚满三岁的幼子。
“再忍忍,过了这段路就好了。”他轻声说,不知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自己。
风雪更紧了。泥泞的官道上,逃难的人群像蚂蚁般缓慢前行。不时有马车陷在泥里,随即响起哭喊和叱骂。刘文谦的布鞋早已磨破,冰冷的雪水渗进来,双脚冻得发麻。可他不敢停——身后是烧成火海的江陵城,身前是渺茫的生路。
“爹,冷……”孩子醒了,在他怀里发抖。
刘文谦解开衣襟,将孩子更深地藏进怀里。就在这时,一队骑兵从后方追来,马蹄踏起混着雪水的泥浆。
“都站住!”为首的军官勒马横刀,“从现在起,你们都是俘虏了!”
人群骚动起来,哭声四起。
那军官策马在人群前来回巡视,目光最后落在刘文谦身上:“你,看打扮是个读书人?”
刘文谦护紧怀中的孩子,微微躬身:“在下江陵刘文谦。”
“跟我走。”军官甩下这句话,便调转马头。
这军官便是梁元晖。他本是个不得志的关内人,如今趁乱捞些功劳,只盼能多得些赏赐。见刘文谦举止文雅,料定是士族出身,便想将这俘虏献上去邀功。
可走了不到三里,梁元晖就后悔了。
刘文谦抱着孩子,走得实在太慢。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调整姿势,生怕孩子不舒服。风雪越来越大,队伍行进缓慢,梁元晖的耐心渐渐耗尽。
“把那孩子扔了。”他策马来到刘文谦身边,冷冰冰地说。
刘文谦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这……”
“带着孩子走得太慢!”梁元晖不耐烦地挥手,“追兵随时会到,你想害死所有人吗?”
“将军开恩!”刘文谦跪倒在雪地里,“这孩子才三岁,他母亲、姐姐都死在乱军中了,他是刘家唯一的血脉啊!”
梁元晖冷笑:“你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管什么血脉?”
说罢,他翻身下马,伸手就去夺孩子。
“不——!”刘文谦死命护住怀中的幼儿,孩子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
梁元晖恼羞成怒,招呼两个士兵:“给我抢过来!”
挣扎中,孩子的襁褓被扯开,小小的身躯暴露在风雪中。刘文谦像发疯的野兽般扑上去,却被士兵死死按住。
“求求你,将军,我愿做牛做马......”
梁元晖充耳不闻,一把抓过哭喊的孩子,随手抛向路边的雪堆。
那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上弹了一下,便不再动弹。
“走!”梁元晖翻身上马,命令队伍继续前进。
刘文谦被士兵拖着前行,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雪堆。他看见孩子的小手动了一下,又一下,然后彻底不动了。
“儿啊——!”一声凄厉的哀嚎撕裂风雪。
这声哭喊太过惨烈,连押解的士兵都别过头去。
接下来的路,刘文谦像个木头人,任由推搡。只是每走几步,他都要回头望一眼,嘴里喃喃呼唤着孩子的乳名。
当夜宿营时,梁元晖在自己的帐篷里喝酒。帐外风声呜咽,他莫名有些烦躁。
“那个刘文谦怎么样了?”他问守卫。
“一直坐在那儿,不吃饭也不说话,就望着来路的方向。”
梁元晖哼了一声,又灌下一口酒。
第三天清晨,士兵发现刘文谦蜷缩在营火旁,身体已经僵硬。他的眼睛依然睁着,望向江陵的方向。
梁元晖得知后,只淡淡说了句:“埋了。”
他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从那天起,梁元晖开始睡不安稳。总在半夜惊醒,仿佛听见孩子的哭声。起初他以为是风声,可那哭声越来越清晰,有时还夹杂着刘文谦凄厉的呼唤:“儿啊——”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在白天产生幻觉。处理公文时,一抬头就看见刘文谦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孩子;吃饭时,眼角的余光总瞥见一双哀怨的眼睛;甚至骑马巡视时,也会突然看见前方雪地上有个小小的身影。
“将军,您脸色不好。”副将关切地问。
梁元晖摆摆手,强作镇定。可他的手在发抖。
那晚,他清楚地看见了刘文谦。
就站在他的床前,浑身是雪,怀里抱着那个孩子。孩子的脸色青紫,显然已经冻死。
“还我孩子......”刘文谦的声音空洞,在静夜里格外瘆人。
梁元晖惊坐而起,帐内空无一人,只有烛火摇曳。
他病了。高烧不退,胡话连篇。军医束手无策。
“是心病。”老军医悄悄对副将说。
梁元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请求返乡。一路上,他躺在颠簸的马车里,时醒时昏。醒时,他总想起那日的风雪,想起刘文谦跪地哀求的样子,想起那个被抛在雪地里的孩子。
“我错了...我错了...”他反复念叨着。
可忏悔来得太迟。幻觉越来越频繁,刘文谦和那孩子几乎如影随形。有时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有时他们会突然靠近,伸出冰冷的手......
梁元晖到家时,已经奄奄一息。他拉着老妻的手,断断续续讲述了江陵道上的事。
“我...我该让他们父子在一起的...”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
那个冬天特别冷,雪也特别大。有人说,在梁元晖出殡那天,看见雪地里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静静地站在路旁,像是在送行,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然而更多人说,那不过是风吹起的雪雾罢了。
人世间最痛的,莫过于生离死别。而在所有离别中,最残忍的莫过于硬生生拆散骨肉至亲。梁元晖在雪地上掷出的那一扔,掷碎的不只是一个幼小的生命,更是一个人最后的希望与牵挂。他的结局,看似是冤魂索命,实则是良知在漫长煎熬中的必然结果——那些被我们伤害过的生命,或许无力报复,但我们自己的良心却会代替他们,完成最后的审判。
7、乐盖卿
韦破虏最后一次见到乐盖卿,是在荆州城的刑场上。
那是初冬的早晨,霜露未曦。乐盖卿穿着囚服,头发散乱,却挺直了脊背。当刽子手举起鬼头刀时,他突然转头,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落在韦破虏脸上。
“记得给我带纸笔。”他平静地说,仿佛只是嘱咐友人带些寻常物件。
刀光闪过,韦首落地。韦破虏站在人群里,浑身冰凉。他清楚地看见,那颗头颅滚落时,嘴唇还在微微颤动,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三个月前,荆州刺史府内,庐陵王萧续召集所有从事。
“朝廷有令,重新丈量民田,核实税赋。”萧续环视众人,“你等分赴各郡,务必精准确认,不得有误。”
乐盖卿站在人群中,神情专注。他是南阳人,今年刚被举荐为从事,这是第一次领受重任。
散会后,韦破虏一一分发文书。他是公府舍人,负责传达王爷的指令。
“乐兄,此去保重。”韦破虏将文书递给乐盖卿时,特意多说了句,“王爷最恨办事不力之人。”
乐盖卿感激地拱手:“多谢韦兄提醒。”
韦破虏望着乐盖卿离去的背影,轻轻摇头。这个书呆子,怕是还不知道官场的险恶。
一个月后,各路人马陆续返回。乐盖卿带着厚厚的田册,风尘仆仆地赶回荆州。
“韦兄,我这次查出不少问题。”他兴奋地说,“有些豪强虚报田亩,逃避税赋;也有些贫苦百姓的地被多量了。我都一一核实,重新造册。”
韦破虏翻看着田册,眉头越皱越紧:“乐兄,你太较真了。”
“这是王爷交代的差事,自然要秉公办理。”乐盖卿不解。
韦破虏叹了口气。他太了解王爷了——所谓的“量扩民田”,不过是找个理由增加税收,哪是真的要公平公正?
果然,当乐盖卿汇报完毕后,萧续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你是说,本王先前核准的田亩数,大多有误?”
乐盖卿还未察觉危险,依然据理力争:“下官仔细丈量,确实如此。尤其是李家庄、张家堡等地,误差最大。”
萧续冷笑一声,挥袖而去。
当晚,韦破虏被紧急召见。
“你看看这个!”萧续将一叠文书摔在案上,“乐盖卿擅自修改田册,搅得民怨沸腾。那些来告状的人,都快把刺史府的门槛踏破了!”
韦破虏战战兢兢地拾起文书,越看心越凉。这哪里是民怨,分明是那些被触犯利益的豪强在施压。
“王爷息怒,乐从事或许是年轻不懂事......”
“不懂事?”萧续猛地转身,“他这是故意跟本王作对!”
韦破虏不敢再言。他明白,乐盖卿触碰了不该碰的利益网。
“明日你先去稳住他,”萧续命令道,“就说本王正在核查,让他稍安勿躁。”
韦破虏领命退出,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第二天一早,他找到焦虑不安的乐盖卿。
“乐兄放心,王爷虽然动怒,但知你是一片公心。”韦破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我已经为你分说,你暂且等待,不要轻举妄动。”
乐盖卿如释重负:“多谢韦兄!我就知道......”
“不过这几日,你千万不要再去求见王爷,也不要再跟别人提起田册的事。”韦破虏打断他,“免得节外生枝。”
乐盖卿连连点头,对这位“仗义执言”的同僚感激不尽。
接下来的几天,韦破虏每天都来告诉乐盖卿:王爷态度有所缓和,正在重新核查,事情还有转机。
而实际上,萧续已经秘密搜集“证据”,准备置乐盖卿于死地。
第七天清晨,一队士兵突然闯入乐盖卿的住处。
“乐盖卿接令!你假公济私、篡改田册、扰乱民生,罪证确凿,立即收押!”
乐盖卿被拖走时,难以置信地看着韦破虏:“韦兄,这是......”
韦破虏别过脸去,不敢与他对视。
狱中的乐盖卿还存着一丝希望。他相信韦破虏会为他作证,证明他只是秉公办事。
当韦破虏来探监时,乐盖卿急切地抓住栏杆:“韦兄,你快告诉王爷,那些田册都是如实记录的!”
韦破虏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乐兄,现在情况不妙。不过你放心,我正在外面为你奔走。王爷最听张长史的话,我已经托他去说情了。”
这完全是谎话。实际上,他正在加紧罗织乐盖卿的罪证。
三天后,判决下来了:斩立决。
乐盖卿直到被押上刑场,还相信韦破虏会突然出现,带来王爷赦免的命令。
直到刽子手的刀举起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自己从头到尾都被骗了。
乐盖卿死后,韦破虏过了几天忐忑不安的日子。但很快,他就放下心来——死人不会说话,这个秘密将随乐盖卿一起埋入黄土。
为了安抚良心,他确实准备了一刀纸和几支笔,悄悄放进了乐盖卿的棺木。
“乐兄,别怪我。”他在心中默念,“我不害你,王爷就要害我。官场如此,我也是身不由己。”
一个月后,韦破虏被派去管理城外的官牛。这算是个闲差,正好让他远离刺史府的是非。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他正坐在牛槽边打盹,忽然听见脚步声。
抬头一看,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乐盖卿正从远处走来,颈上一道狰狞的刀口,双手捧着一只陶碗。最可怕的是,他的头似乎随时会从脖子上掉下来,只能用手勉强扶着。
“韦兄,”乐盖卿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答应我的纸笔,我收到了。这碗蒜斋,是我谢你的。”
韦破虏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想喊,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乐盖卿越走越近,将碗递到他面前。碗里是黏稠的、暗红色的东西,散发着血腥气。
“不......”韦破虏拼命摇头。
乐盖卿歪着头,那颗头颅险险欲坠:“韦兄为何推辞?当日你让我耐心等待,我不是也听你的了吗?”
在极度的恐惧中,韦破虏颤抖着接过碗,闭上眼睛一饮而尽。那东西又腥又苦,顺着喉咙滑下,像是吞下了一块寒冰。
等他再睁眼时,乐盖卿已经不见了。
韦破虏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话连篇。
“不是我!是王爷要杀你!”他在病榻上嘶喊,“我不骗你,死的就是我!”
医生来看过,都摇头说不中用了。
“像是中了很深的邪,五脏六腑都寒透了。”老郎中把完脉,对韦破虏的家人说。
在弥留之际,韦破虏忽然清醒了片刻。他看着窗外的夕阳,喃喃自语:
“我本以为,骗他一时,救自己一命,是明智之举。却不知,骗人一时,害的是自己一世。那碗蒜斋,早在我第一次说谎时,就已经开始熬制了......”
他死后,有人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悔”字。
乐盖卿的冤案,后来终于得到平反。而那些曾经参与陷害他的人,也都陆续遭遇各种不幸。有人说这是报应,有人说这只是巧合。
但知情人心里都明白:这世上最毒的,不是鬼魂的复仇,而是良心的谴责。当你为了自保而欺骗他人,当你明知真相却选择沉默,你就已经喝下了那碗致命的蒜斋——它由谎言熬制,用愧疚调味,终将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夺去你内心的安宁。
做人当以诚信为本,因为每一个谎言,都是在为自己准备一碗穿肠毒药;每一次出卖良心,都是在自己的命数上刻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8、康季孙
康季孙死前第三日,吐出的血在铜盆里映出他自己的脸——扭曲,惊恐,陌生。
他死死攥住床帷,盯着那摊血,仿佛里面会伸出一只手来。侍妾和奴仆远远站着,不敢近前。他们不是怕传染,是怕他——这个曾经杀伐决断、连咳嗽一声都能让满院噤声的主人,如今像个被吓破胆的孩子,整日对着空气嘶吼:“不是我!别过来!”
可空气中什么都没有。至少,他们看不见。
曾经的康季孙,是南阳地界上令人胆寒的人物。
他的府邸终日宾客盈门,后厨永远飘着血腥气。清晨现宰的羔羊,正午射杀的大雁,傍晚捕捞的活鱼——康季孙对“鲜活”有种偏执的追求。用他的话说:“不见血的食物,哪有滋味?”
这追求不仅限于食材。
管家永远记得那个雨天。新来的小厮失手打碎了他最爱的青玉盏。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跪在雨地里磕头,额上的血混着雨水流了满脸。
“拉出去。”康季孙正在品尝新到的鲈鱼,头也没抬,“三十鞭,让他长点记性。”
老管家不忍,低声求情:“老爷,孩子还小……”
康季孙放下筷子,瞥了他一眼:“你也想陪他?”
那晚,小厮没能熬过去。康季孙得知后,只是皱了皱眉:“晦气。明日去人市上再买两个机灵的。”
杀戮于他,如呼吸般自然。狩猎时,他享受追捕的刺激;处置下人时,他习惯用恐惧维系权威。他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直到那年秋天,他突然病倒。
病来如山倒。南阳名医来了个遍,汤药灌下去如石沉大海。康季孙躺在床上,浑身剧痛,时而如烈火焚身,时而如寒冰刺骨。
“怕是……不中用了。”最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悄悄对管家说。
弥留之际,康季孙做了一个梦。
他站在一片浓雾里,四周影影绰绰。忽然,雾中走出一个身影,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种无边的威严。
“康季孙,”那声音直接响在他的脑海里,“你杀孽太重。若能断杀,此病可愈。否则,必死无疑。”
他惊恐万状,在梦中拼命磕头:“我改!我一定改!从今往后,绝不杀生!”
惊醒时,汗透重衣,浑身战栗。奇怪的是,那缠身的剧痛竟减轻了大半。
病愈后的康季孙,像变了个人。
他下令府中一律素食,禁绝狩猎。往日挂满兵器的墙壁,如今悬上了佛经。他甚至让人在院里设了放生池,时常对着池水诵经。
奴婢们起初战战兢兢,后来发现老爷真的不再轻易责罚人。有次厨娘失手打翻刚熬好的参汤,吓得瘫软在地,康季孙只是摆摆手:“收拾了吧。”
所有人都以为老爷皈依了佛法。
只有康季孙自己知道,他怕的不是佛法,是那个梦。每每夜深人静,他都能想起梦中那双无形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他。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
转折发生在一个夏夜。
那晚闷热,康季孙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巡视府院。经过西厢时,他听见一阵压抑的啜泣。
是他最宠爱的两个侍妾,柳娘和云袖。两人正收拾细软,脸上泪痕未干。
“怎么回事?”他推门而入。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追问之下,才知真相:他门下三个年轻门生,竟与二妾私通,约定今夜私奔。
康季孙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这三年来压抑的暴戾,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好,好得很!”他冷笑,面目狰狞如修罗,“我康季孙竟被如此欺辱!”
他当即召集家丁,亲自带人追击。在城外十里处的树林里,截住了那五个仓皇逃窜的男女。
“老爷饶命!”门生跪地磕头,“是我们鬼迷心窍……”
柳娘和云袖哭得梨花带雨,抱着他的腿哀求。
月光下,康季孙看着这些背叛者的脸,杀心骤起。
“打断他们的腿。”他声音平静,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家丁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康季孙夺过一根木棍,亲自上前。惨叫声划破夜空,惊起林间宿鸟。
当五具血肉模糊的身体倒在血泊中时,康季孙拄着木棍喘息。他看着眼前的惨状,忽然打了个寒颤。
那个梦,那双眼睛,瞬间浮现在脑海。
“收拾干净。”他扔下木棍,转身离去,不敢回头。
当夜,旧梦重现。
还是那片浓雾,还是那个身影。只是这一次,威压更重,让他直接跪倒在地。
“何故负信?”那声音如雷霆贯耳,“此五人罪不至死。你私刑擅杀,罪加一等。如今悔改,为时已晚。”
康季孙惊醒,窗外天色未明。
他想起昨夜的血腥,想起那五个年轻的生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到痰盂前,哇的一声,吐出的竟是暗红色的血。
从那天起,他呕血不止。医者来看,都摇头说这是心病,无药可医。
弥留之际,康季孙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他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喃喃自语:
“我以为我戒的是杀生,其实戒的是恐惧。一旦不怕了,就什么都敢做了……”
最后一口气咽下时,他瞪大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浓雾,和雾中那双审判的眼睛。
康季孙的死,在南阳城传了很久。
有人说他背弃誓言遭了天谴,有人说他杀人太多被冤魂索命。只有老管家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本从未示人的日记。
最后一页,墨迹犹新:
“今日又见后院柳娘养的那对白兔,忽然惊觉,我已三年未杀生。不是不想,是不敢。原来这三年的慈悲,竟是源于恐惧。若有一日我不再恐惧,是否会变回原来的我?”
老管家合上日记,长叹一声。
康季孙至死都不明白:真正能约束我们的,不应该是对外在惩罚的恐惧,而是内心那份对生命的敬畏。他以恐惧为锁链,锁住心中的恶兽,却从未真正驯服它。当锁链松动,兽性便破笼而出,反噬其主。
人这一生,最难的不是立下誓言,而是在诱惑和愤怒面前,依然坚守誓言。真正的善良,源于内心的选择,而非外在的胁迫。若不能从心底生出对生命的尊重,任何建立在恐惧之上的“慈悲”,都不过是沙上筑塔,终有倾覆之日。
9、张绚
江风很大,吹得张绚的官袍猎猎作响。他扶着船舷,看两岸青山缓缓后退。这是他从武昌太守任上调往京城的第三天,江水浩荡,前程似锦。
“大人,风大,进舱歇息吧。”老仆张福低声劝道。
张绚点点头,正要转身,眼角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船尾踉跄了一下——是那个新来的部曲,名叫阿七的年轻人。水桶在他手中摇晃,洒出的水打湿了甲板。
“没用的东西!”张绚眉头一皱,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仆从都屏住了呼吸。
阿七慌忙跪倒,水桶滚到一旁:“大人恕罪,方才船晃得厉害...”
“还敢顶嘴?”张绚缓步上前,捡起撑船的竹篙,“伸出手来。”
阿七颤抖着伸出手掌。竹篙带着风声落下,一声脆响,少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废物!”张绚越打越怒,“连桶水都提不好,留你何用?”
竹篙雨点般落下,打在手臂、肩背、腿上。忽然,一声清晰的“咔嚓”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七的右臂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弯曲着,他疼得脸色惨白,冷汗直流。
张绚也愣住了。他本只是想教训一下这个笨手笨脚的下人,没想过会下这么重的手。
“大人...”张福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张绚看着瘫软在地的阿七,那条折断的手臂像根枯枝般晃荡。他心头一阵烦躁——带着这样的伤者进京,岂不是让人笑话?
“扔下去。”他挥了挥手,声音冷得像这江心的水。
“大人!”张福惊呼,“这...这会出人命的!”
张绚冷冷地看了老仆一眼:“我的话,不说第二遍。”
两个家丁面面相觑,终究不敢违抗,抬起已经昏死过去的阿七,扑通一声扔进了江中。
江水翻腾了几下,吞没了那个瘦小的身影,很快恢复了平静。
张绚转身进舱,吩咐道:“继续行船。”
当晚,张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阿七从江水中缓缓升起,浑身湿透,但那断臂却已经接好了。少年站在水面上,对着他拱手作揖:
“大人,小的罪不至死啊。”
张绚惊醒了,舱外月色如水,江水哗哗作响,再正常不过。
“不过是个梦。”他自我安慰,翻个身又睡了。
第二天清晨,船队照常启航。张绚站在船头,看着朝阳给江水镀上一层金辉,心情渐渐明朗起来。
忽然,他看见江面上漂着什么东西——是一具尸体,面朝下,随着波浪起伏。
“晦气。”张绚正要命令绕行,那尸体却突然翻了过来。
是阿七!他的脸被水泡得肿胀,但那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张绚。
更可怕的是,那具尸体竟然在说话:
“大人,小的罪不当死,您枉杀了我啊。”
张绚倒退两步,厉声喝道:“胡说八道!分明是你自己失足落水!”
水中的阿七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浮肿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既然如此,小的这就来谢恩了。”
话音未落,那具尸体突然从水中跃起,化作一道黑影,直扑张绚面门。
“保护大人!”侍卫们拔刀上前,却劈了个空。
张绚只觉得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下意识地张口要喊,那黑影却倏地钻入了他的口中。
冰凉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大人,您怎么了?”张福慌忙扶住他。
“你...你们没看见吗?”张绚指着江面,声音发抖,“刚才...刚才阿七...”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江面平静,只有几只水鸟掠过。
“大人定是昨夜没睡好。”张福劝道,“进舱歇息吧。”
从那天起,张绚就病了。
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开始发烧,吃什么吐什么。随行的郎中诊脉后,面露困惑:“大人脉象紊乱,似惊似恐,却又寒热交加,怪哉,怪哉。”
只有张绚自己知道,他每次闭上眼,都能看见阿七从江水中升起的模样;每次喝水,都能尝到江水的腥味;每次呼吸,都觉得有冰冷的水草堵在胸口。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听见阿七的声音,不是从外面,而是从他身体内部传来:
“大人,江底好冷啊...”
“大人,我的手臂还疼着呢...”
“大人,您什么时候来陪我?”
张绚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不过数日,已经下不了床了。
临终前夜,他突然回光返照,挣扎着坐起来,对守夜的张福说:
“你去...去找到阿七的家人,好生抚恤...”
张福老泪纵横:“老奴遵命。”
张绚望着舱外朦胧的月色,忽然低声说:
“我小时候,也曾失手打碎过父亲最爱的砚台。那时管家要罚我二十大板,是父亲说,孩子不是故意的,算了。”
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继续说:
“可我那天...怎么就没想到,阿七也许真的只是没站稳呢?”
第二天清晨,张绚死了。郎中说是急病攻心,但船上的每个人都知道真相——大人是被自己的良心逼死的。
那钻入口中的冤魂,或许只是他内心愧疚的化身。当他举起竹篙的那一刻,当他下令将人抛入江中的那一刻,那致命的“鬼魂”就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
很多年后,有渔夫在这段江面上打鱼,总会和人说起一个古老的教训:
权力如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待弱者时的残忍,就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终将荡回自己身边。做人要常怀仁慈之心,因为每一个被你伤害的生命,都会在你心里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这伤痕不会流血,却比任何刀剑都更致命。
10、杨思达
那年夏天的西阳郡,连风都是烫的。
土地龟裂如老妇脸上的皱纹,禾苗枯黄地耷拉着。太守杨思达站在官署前,望着街道上日渐增多的饥民,眉头锁成了死结。
“大人,昨日又有三处粮仓遭窃。”主簿低声禀报,“盗贼皆是饥民,捉住了也只是磕头求饶,说家中老小快要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