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琴弦与茶汤里的晨光(2 / 2)
“茶叶倒在茶壶里,是要用沸腾的水去冲泡。”东哥的声音很缓,像是在吟诗,“茶叶在沸腾的水中打滚,旋转,上下沉浮——那是茶叶最痛苦也最释放的时候。滚烫的水逼出它所有的滋味,所有的精华。然后,它才能安静地泡在水里,舒展开叶片,释放出香气,变成一杯好茶。”
他端起一杯茶,没有喝,只是看着茶汤里舒展开的茶叶:
“我也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为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努力去做,努力去追,那是本能,是本性。就像茶叶遇到沸水,那是它宿命的一部分。”
他放下茶杯,看向夏语:
“但有时候,也不能一味地低着头往前冲。因为那样子很容易就会被挡在前面的墙撞得头破血流。所以,我们才要学会看清楚脚下的路,看清楚未来的路,才不会让自己遍体鳞伤。”
他的目光落在夏语的右手手腕上:
“知道吗?你的手,就像这茶叶。它需要沸水——需要练习,需要挑战,需要去弹那些复杂的曲子,去完成那些高难度的演出。但它也需要知道什么时候该舒展,什么时候该收敛。如果一直在沸水里煮,茶叶会烂掉,茶汤会变苦。如果一直泡在温水里,又泡不出味道。”
夏语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反驳,没有出声,就这么安静地听着。晨光从玻璃门照进来,在茶盘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茶汤在光里荡漾,泛着金色的涟漪。店里很安静,只有东哥平缓的嗓音,和远处街上传来的隐约车声。
东哥给自己又倒上一杯茶,这次他喝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像是在品尝每一滴茶汤里的滋味。
“茶,在不同的环境里,所起的作用也不同。”他继续说,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夏语听,“当你口渴的时候,茶就是救命的水。你不会在乎茶叶的好坏,泡出来的茶汤浓淡,因为那一刻,你只想解渴。那是茶最基本的功能——解渴。”
他顿了顿:
“当你吃饱喝足,无所事事的时候,茶,就是你悠闲时的一杯陪伴。那个时候,你会想着泡什么茶叶,用什么样的水去泡,用什么样的茶具。你会关注水温、时间、手法。那个时候,茶就是慰藉心灵的一杯茶——它不只是解渴,更是让你静下来,让你思考,让你享受片刻安宁的媒介。”
他看向夏语,眼神很温和:
“懂吗?你现在对音乐,可能有点太像‘解渴’了——觉得它是必须完成的任务,是必须达到的目标。你急着往前冲,急着要结果,急着要在元旦晚会上证明自己。这没有错,但这样很容易忽略过程,忽略音乐本身带给你的东西。”
夏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但又没有完全明白。东哥的话像一层薄雾,笼罩在某个他隐约感知到但说不清楚的道理上。
东哥看着他困惑的表情,笑了。那笑容很温和,带着长辈特有的宽容:
“真不好意思,突然间就讲一些乱七八糟的话给你听。”他摆摆手,像是在挥散什么,“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说着说着就扯远了。”
夏语连忙摇头,很用力地摇头:
“不,东哥,是我要感谢你才对。”
他抬起头,看着东哥,眼神很真诚:
“每次我犯错的时候,都是你在身边不知疲倦地提醒我,教导我。你从来没有因为我做错事而骂我,而是耐心地告诉我为什么错,该怎么改。能遇到你,是我的福气。”
他说得很认真,每个字都发自内心。
东哥愣了愣,然后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被触动的温暖,也有一种“你这孩子”的感慨。
“不要这样子说,”他拍了拍夏语的肩膀,“其实你已经是一个很棒的孩子。只是你年纪还小,很多事情都还没有遇到过,所以难免会有一些路走得不好。”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
“现在很多年轻人都说老一辈的东西过时了,觉得我们这些老家伙啰嗦、保守、不懂变通。但是啊,老一辈的东西都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总结出来的。是用血泪、用教训、用时间换来的经验。所以,也不能一概而论,说全都是错的。”
他看向夏语:
“有时候,听听老人的话,不是要你完全照做,而是让你知道,这条路有人走过,这些坑有人掉进去过。你知道了,就可以选择绕过去,或者至少,掉进去的时候不会那么疼。”
夏语认可地点点头。他想起父母,想起老师,想起那些曾经给过他建议的长辈。他们的话,确实很多时候都在后来被验证是对的。
东哥摆了摆手,像是要把这些沉重的话题挥散:
“算了,不扯那么远了。”
他坐直身体,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轻松而专业:
“最近手好起来,有没有适当地练一下琴跟熟悉一下歌曲啊?之前教你的没有忘记吧?”
话题转回到音乐上,夏语的心情也轻松了一些。他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孩子气的自信:
“当然没有,东哥教的,都在脑子里呢。”
说着,他还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那动作有些幼稚,但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真诚。
逗得东哥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很爽朗,在安静的店里回荡,冲散了刚才那些沉重的气氛。
“好!那就让我听听看!”东哥站起身,走到店里那片小小的演出区域——那里有一个简单的舞台,上面放着鼓、键盘、几把吉他和贝斯,还有一套不算高级但够用的音响设备。
夏语也站起来,走到舞台边,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那把贝斯——那是一把深黑色的Fenderprecisionbass,是东哥借给他用的,说这把琴音色沉稳,适合他的风格。
他给贝斯插上线,打开音响,调了调音。动作很熟练,显然是经常做这些事。
晨光从侧面照过来,照在深黑色的琴身上,照在金属的琴弦上,泛着温暖的光泽。夏语站在光里,微微低头,手指轻抚琴弦,那姿态像一个即将开始演奏的音乐家。
片刻的安静。
店里的气氛变了。从刚才聊天的轻松,变成了即将开始练习的专注。阳光依旧明亮,茶香依旧弥漫,但空气里多了一种期待——对音乐的期待。
适当的听劝,总是能让人少走很多弯路。
夏语想起东哥刚才的话,心里对自己说:这次,要认真了。
东哥已经坐回沙发,但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夏语,像是一个严格的考官。
“先弹《永不退缩》吧。”他说,“任贤齐那首。然后再弹《海阔天空》。”
夏语点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谱子和指法。然后睁开眼睛,手指落在琴弦上。
第一个音符响起。
低沉的、饱满的贝斯声从音响里流淌出来,像一股深色的河流,在晨光中缓缓展开。《永不退缩》的前奏是简单的几个和弦循环,但贝斯线要稳,要给出节奏的骨架。
夏语的手指在琴颈上移动,按弦,拨弦。动作很标准,节奏很准确,每一个音符都在该在的位置上。
但他弹着弹着,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不对劲。
手指在动,音符在响,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音乐是准确的,但也是平面的;是完整的,但也是单调的。就像一杯用开水冲泡的茶——有水,有茶叶,但就是没有那种该有的香气和层次。
他继续弹着,把整首曲子的贝斯部分完整地演奏了一遍。
然后是《海阔天空》。
beyond的歌他太熟了,熟到闭着眼睛都能弹。手指几乎是自动地在琴弦上移动,那些复杂的过门,那些需要快速换把位的段落,他都准确地弹了出来。
但同样的问题。
准确,但不生动;完整,但没有灵魂。
两首曲子弹完,夏语放下贝斯,关掉音响,回到沙发上。他看到东哥正皱着眉,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地面,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夏语坐下,小心翼翼地问,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东哥,我是不是哪里弹得不够好?节奏有问题?还是哪个音按错了?”
东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复杂——不是失望,也不是批评,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其实不是演奏的问题。”东哥说,声音很平静,“是感情。”
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
“现在的你,弹琴就像是在完成任务。你在完成一套规定的动作——按这里,拨那里,换把位,弹过门。每一个动作都对,但连在一起,就是没有感情。歌曲没有任何的起伏,没有任何的情绪,就像……就像一杯白开水。”
夏语愣住了。
感情?他以为自己弹得很投入了。他在努力回忆谱子,努力控制手指,努力让每一个音符都准确。难道这还不够吗?
东哥看出了他的困惑,摆了摆手:
“不是技术的问题。你的技术已经很好了,对于一个学琴不到一年的高中生来说,可以说是天才级别的。但是……”
他站起来,走到夏语刚才弹琴的位置,拿起那把贝斯,随意地拨了几个音符。那声音从他手中流淌出来,同样的琴,同样的音符,但听起来就是不一样——更饱满,更有力,像是在诉说什么。
“音乐不是数学题。”东哥放下贝斯,走回沙发,“不是1+1=2那么简单。音乐是语言,是情感的表达。你要用琴弦说话,而不是用琴弦解题。”
他重新坐下,看着夏语:
“这样子,你跟着伴奏,唱一遍给我听。”
夏语有些紧张,但还是站起来,重新走到麦克风前。东哥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p3播放器——那是他们之前录好的两首歌的伴奏,没有贝斯和人声,只有鼓、吉他和键盘。
东哥按下播放键。
《永不退缩》的伴奏响起。鼓点稳健,吉他清亮,键盘铺底。是很完整的伴奏,只差贝斯和人声。
夏语深吸一口气,开口唱:
“就算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
他的声音很好——清亮,有穿透力,音准也准。但是……
但是就像弹琴时一样,准确,但不生动。他在唱歌词,但没有在表达歌词里的情感。“擦掉了眼泪,还是抬头要挺胸”这一句,本该是坚强、不屈的感觉,但夏语唱出来,就像在念课文。
东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夏语继续唱,把整首歌唱完。然后是《海阔天空》。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beyond的歌,他那么喜欢,那么熟悉。他以为自己唱这首歌时会有感情——那些对黄家驹的崇拜,对音乐的热爱,对自由的向往,都应该在歌声里。
但当他唱出来时,依然是一样的感觉。
准确,但平淡。
两首歌唱完,伴奏停止。店里重新安静下来。
夏语一手扶着麦克风,一手搭在贝斯上,像个犯错的孩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东哥。他的心跳得很快,手心有些出汗。他知道自己唱得不好——不是技术上的不好,而是东哥说的,没有感情。
可是为什么?他明明很喜欢这些歌,明明很想把歌唱好。
东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夏语,眉头紧锁,眼神里有一种深深的困惑,像是在研究一个难解的谜题。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叹一声。
那叹息很轻,但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漾开细微的涟漪。
他对夏语招了招手:
“放下贝斯,过来坐着聊吧。”
夏语像是被解开定身咒一般,快速地放下贝斯,关掉音响,回到东哥身边。他坐得很端正,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小学生等待老师的教诲。
“东哥,”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忐忑,“有话你就直说吧,我能接受的。”
东哥摆摆手,那动作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想要解决问题的专注:
“不着急。只要找对问题所在,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他给自己和夏语又倒了茶。茶已经泡了好几泡,颜色淡了很多,但香味还在。
“现在主要是要找到你的问题所在。”东哥端起茶杯,但没有喝,只是看着茶汤里最后几片舒展的茶叶,“弹琴跟你唱歌一样,都是没有感情的问题。”
他看向夏语,眼神很温和:
“最近是心里的事情多吗?还是……有什么特别烦心的事,让你没办法全身心投入?”
夏语愣了一下。
心里的事情?当然有。多媒体教室的申请卡在那里,文学社的各种事务,团委的工作,期末考试的临近,还有对手伤的担忧,对乐队排练进展的焦虑……这些事像一团乱麻,每天都在他脑海里盘旋。
但他以为,当他弹琴、唱歌的时候,他可以暂时忘记这些,可以沉浸在音乐里。
“是有些事情在心里,”他老实承认,“但也不影响吧?最起码我觉得是不影响的。我弹琴的时候,很专注啊。”
东哥摇摇头,那摇头很慢,很坚定:
“不,心里有烦心事,那就没有办法全身心投入。那些烦恼会在你不自觉的时候钻进来,会影响你的状态,会影响你对音乐的感受。”
他放下茶杯,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
“所以,我觉得要不就是你解决事情,把心里的石头搬开;要不就是你学会放松心情,暂时把那些事放在一边。就看你要选择哪一样了?”
他看向夏语:
“这两条路,都能让你重新找回对音乐的感觉。”
夏语苦笑。
解决事情?那些事哪是那么容易解决的。江以宁副校长见不到,多媒体教室的申请卡在那里;文学社的工作千头万绪;期末考试要复习的内容一大堆;乐队排练的时间越来越紧……
放松心情?他又怎么可能放松得下来。那么多事等着他去做,那么多人对他有期待,他怎么能允许自己“放松”?
“好像两样都不太好选择呢。”他低声说,声音里有一种无力感。
东哥笑了。那笑容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过来人的理解:
“那就要看你自己如何抉择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温和:
“不然的话,我也没啥好办法。因为,技术上的问题,我可以帮你——教你指法,教你乐理,教你怎么处理段落。但心里的事情,我可帮不到。那些事,只能靠你自己去面对,去解决,或者去放下。”
他看着夏语,眼神很认真:
“明白吗?音乐是从心里流出来的。如果心里堵着,音乐就流不畅。你得先把心里的路打通。”
夏语点点头。
他明白。他当然明白。东哥说的每句话,他都懂。但懂和能做到,是两回事。
他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口喝干。茶汤微苦,但回味有一丝甘甜。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苦涩,但还有希望。
晨光越来越亮,从玻璃门照进来,把整个店里都染成了金色。乐器在光里沉默,茶香在空气中弥漫,风铃在偶尔吹进的风中轻轻作响。
这是一个周六的清晨,在垂云乐行,在茶与琴之间,一个少年在学着面对自己内心的拥堵,学着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寻找平衡。
路还很长。
但至少,他知道了问题在哪里。
这,或许就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