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浊世批文藏古智,寒师箴言指初心(2 / 2)
批林批孔的运动如洪水般席卷整个公社,连带着学校也变得紧张起来。
学校组织学生去扒那座早已废弃的孔庙石碑。
那石碑上的字迹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像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默默承受着岁月的摧残。
姬永海握着铁钎,用力撬动那坚硬的石缝,手心传来阵阵麻木。
就在这粗暴的动作中,他的目光忽然被碑座一道深深的缝隙吸引,竟然顽强地长出了一株枸杞。
那株枸杞虬曲的枝干紧贴着冰冷的石座,几颗玛瑙般红亮的果实缀在枝头,宛如血珠凝固在春日的灰色中,灼灼燃烧。
姬永海心头一动,飞快地摘下两颗塞入口中。
酸涩的汁水在舌尖炸裂,顺着喉咙滑落,他仿佛吞下一口浓缩的夏日阳光,炙热而又苦涩。
在这片肃杀的春天里,那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令人心头一震。
夜幕降临,柴草堆里的余烬只剩微弱的暗红色,仿佛一只濒临死亡的火苗在挣扎。
姬永海坐在院子里,望着那本《论语》中的“逝者如斯夫”那行字,心头泛起一阵怅然。
院子角落的老井在月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点,水面微微荡漾,像一面碎银铺就的镜子。
他忽然想起数学老师杜敏曾经在讲台上挥舞粉笔,激情洋溢地描绘抛物线的轨迹:
水桶从深井中被提起,那一道弧线,起点和终点都牢牢系在土地上,唯有中间的顶点,像一只惊鸿般飞跃而出。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那弧线的顶端凝固。
这念头如同冰凉的井水,清晰地流过他的脑海,带来一阵战栗般的清醒。
批判《水浒》的风声渐起,像夏日的蚊蚋,嗡嗡作响,伴随着麦穗的逐渐变黄,越发刺耳。
公社给每个大队发放《水浒传》,要求批判宋江的“投降主义”。
福缘中学的操场上,一幅巨大的宋江画像被浓墨涂黑,面部轮廓变得扭曲,旁边用血红的墨汁写着:
“农民起义的叛徒!”
那字迹鲜红如血,仿佛随时会淌出血来。
姬永海被推选为学生代表,必须在全校的批判大会上发言。
他手握那份轻飘飘却又沉重如山的发言稿,像握着一块炽热的铁块。
稿纸边缘已被汗水浸湿,变得皱巴巴的。
他偷偷溜到学校的角落,那里有一口猪圈。
浓烈的臊臭味扑面而来,令人几乎窒息。
语文老师胡江清正佝偻着身子,吃力地将一桶浑浊的泔水倒入石槽。
那双镜片上永远蒙着油腻的污渍,几乎看不清他的眼睛。
猪群在一旁哼哼叫着,争抢着食物。
“你想批宋江什么?”胡老师用沾满污垢的衣袖擦拭镜片,动作迟缓,声音沙哑。
“批他不该受招安?还是批他没把梁山的旗号坚持到底?
把皇帝老儿的金銮殿也掀翻?”
“都批!”姬永海的声音干涩,把汗湿的发言稿捏得更紧。
“报纸上说他是投降派,是叛徒!”
胡老师竟然笑了,嘶哑的笑声惊飞了猪圈上方的麻雀,
扑棱棱飞向灰蒙蒙的天空。
“你读过原着么?”
他放下沉重的泔水桶,浑浊的目光穿透脏污的镜片,带着一丝洞察世事的锐利,“李逵抡起板斧排头砍去时,宋江可曾阻拦?
征战方腊,多少兄弟倒在血泊中,他何曾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直到临终,他那“忠君”二字,竟深深刻在骨头里——这才是真奇怪。”
那声音在猪圈中回荡,带着一种洞察世情却无力改变的苍凉,像一根沉入泥淖的铁锚。
他顿了顿,镜片后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穿越了猪圈的污秽,投向某个虚无的远方:
“宋江那厮,心里想着招安,面上却要替天行道。
忠字刻在骨头上,可骨头里流的却是兄弟的血……这世道,忠字压死人哪。”
叹息如同沉重的石头,落入泔水槽,溅不起半点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