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携梦登程辞故土 .踏新履旧赴河东(1 / 2)
“永洲!永洪!接着!”姬忠楜声音发颤,把通知书递给儿子们。
永洲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份。
信封很薄,却仿佛有千斤重。
他拆开,抽出那张铅印的录取通知书。
目光掠过自己的名字,掠过“两淮财经学校”几个标准宋体字。
然后定格在下方一行清晰的小字上:
“凭此通知书及户籍证明办理户口迁移手续(农转非)”。
他的手指在那几个字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冰凉。
“农转非”……这三个字像烙铁,烫得他心尖一缩。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撞上挤在门口人群边缘的一个人影——田慧明。
他不知何时也来了,远远地站着,没有靠近,身上还沾着泥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这边,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永洲的心像被那枯井吸了进去,急速下坠,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片,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嘴角无力地耷拉下来。
永洪也拿到了自己的通知书。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目光同样死死钉在了“农转非”那三个字上。
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猛地抬头,视线越过兴奋的乡邻,越过自家低矮的屋檐,投向远处南三河对岸那片模糊的、属于县城方向的天空。
那里,没有想象中的金光大道,只有一片被烈日烤得发白、蒸腾着热气的、令人眩晕的虚空。
他握着通知书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喧闹声浪再次高涨,淹没了少年心底那无声的碎裂。人们簇拥着,赞叹着,羡慕着,争相传看那两张象征着彻底脱离泥潭、跃入“河东”的纸片。
昊文兰的哭声变成了喜极而泣的嚎啕,姬忠楜黝黑的脸上老泪纵横。
只有姬永海,静静地站在屋角的阴影里,看着两个弟弟脸上那复杂得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们手中那两张红字通知书,又扫过门口田慧明那佝偻而沉默的身影。
他紧抿着唇,脸上没有太多喜色,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凝固的疲惫。
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薄薄的夏布衬衫,按了按胸前那枚贴身放着的、冰凉的奖章。那黄铜的棱角,硌得他生疼。
九月,洪泽湖的风终于带上了点初秋的凉意,吹过南三河岸,卷起几片早衰的落叶。
小姬庄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挤满了黑压压的人。
今天,是姬家兄弟启程去“城里”上学的日子。
永洲和永洪都换上了浆洗得硬挺的新衣服——永洲是件半新的蓝布中山装,永洪则是件白的确良衬衫,套在略显宽大的旧军绿色外套里,显得格外单薄。
两人脚上是崭新的解放鞋,白得有些晃眼,与脚下坑洼不平、沾满牲口粪便和泥泞的土路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们各自背着一个用碎花布新缝制的被褥卷,斜挎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面装着简单的衣物和书本。
昊文兰哭得眼睛红肿,死死攥着两个儿子的手,一遍遍摩挲着,粗糙的指腹刮过儿子们年轻的手背,留下微红的印记,仿佛要把这触感刻进骨头里。
“到了…到了城里…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念书…别惦记家…”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冷了要添衣…饿了…饿了就买…别省…”
她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两个用旧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硬塞进儿子们手里。
永洲捏了捏,是硬的,几枚硬币,带着母亲滚烫的体温和汗湿的气息。
姬忠楜蹲在人群外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烟雾笼罩着他黝黑沉默的脸。
他没上前,只是时不时抬起浑浊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儿子们一眼,那目光沉重得像南三河淤积的泥沙。
“走了!再不走赶不上晌午的班船了!”赶驴车送他们去渡口的本家大叔吆喝了一声。
人群骚动起来,七嘴八舌的叮嘱和祝福再次涌来。永洲和永洪被推搡着,走向那辆套着老驴、铺着干草的平板车。
就在永洪抬脚要上车时,他猛地回头,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
他看到了——田慧明依旧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靠着一截土墙,双手插在破旧的裤兜里,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空茫地望着这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当永洪的目光与他空洞的眼神相接时,田慧明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泥塑木雕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