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恩典亦是枷锁,骨肉堪为棋子(1 / 2)
一大早,甄夫人的手便覆在了甄嬛的手背,轻轻摩挲着,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额娘,女儿不冷。”
甄嬛将母亲的手反握住,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那份暌违已久的温暖,让她鼻尖发酸。
甄夫人看着女儿那张虽有孕相却依旧清减的脸,心里疼得像是被细密的针扎过。
“宫里不比家里。”
她压低了声音,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殿内伺候的宫人,话却是对着女儿说的。
“皇上一碗水端平,赏了春熙殿,就不能忘了碎玉轩。这叫恩典,也叫枷锁。”
“咱们娘俩,如今就是那唱对台戏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瞧着,比着,等着看笑话呢。”
甄嬛心中一凛。
额娘久在深闺,却比谁都看得通透。
皇帝的“平衡”,在六宫眼中,就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女儿省得。”
甄嬛扶着母亲的胳膊,柔声安抚,“额娘放心,女儿如今不求别的,只求安安稳稳生下孩儿。”
为了让母亲宽心,也为散一散心头的郁气,甄嬛提议去御花园走走。
崔槿汐连忙取来一件厚实的白狐毛斗篷为她披上,一行人簇拥着,缓缓往御花园行去。
冬日的御花园,白雪皑皑,万物寂静,别有一番萧瑟景致。
刚走过一座嶙峋的假山,便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语。
“菀姐姐!”
甄嬛抬眼望去,正是淳嫔。
她怀里抱着裹在明黄色襁褓里的端恪公主,身边围着一群宫女,正坐在亭子里晒太阳。
那份春风得意,几乎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
“淳妹妹气色真好。”甄嬛笑着上前,与她见礼。
淳嫔拉着甄嬛坐下,献宝似的将怀里的女儿给她看:“姐姐快瞧,我们端恪是不是又长大了些?太医说她长得好,比寻常孩子都重呢。”
甄嬛看着那粉嫩的婴孩,心也跟着软了几分,伸手逗了逗。
就在这时。
不远处,传来一阵孩童特有的喧闹声。
只见三阿哥弘时,手里拿着一个五彩丝线编织、缀满玛瑙珠子的络子,正疯了似的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奔跑。
那络子下的银铃铛,随着他的跑动,发出一连串急促又杂乱的响声。
他跑得毫无章法,像一头撒了欢的小兽,不辨方向。
直直地,就朝着甄嬛的方向冲了过来!
“小主当心!”
流朱和崔槿汐脸色剧变,几乎是同时,一左一右地挡在了甄嬛身前。
然而,她们快,却有一个人比她们更快!
甄夫人眼看着那孩子直愣愣地冲向自己身怀六甲的女儿,吓得魂飞魄散!
母性的本能让她想也不想,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
她用自己那副上了年纪的、单薄的身子,死死护在了甄嬛身前!
“砰——!”
一声沉闷的、骨肉与石阶相撞的巨响。
三阿哥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甄夫人的身上。
甄夫人哪里经得住这般冲撞,她闷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后脑,重重地磕在了亭子那坚硬锋利的石阶棱角上!
鲜血,如同绽开的红梅,瞬间从她的发髻间汩汩涌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静止了。
“额娘——!”
甄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她疯了一样推开身前的所有人,扑到倒地不起的母亲身边。
颤抖着手去扶,却只摸到一片温热的、刺眼的粘腻。
“额娘!您醒醒!您看看嬛儿啊!”
藏在不远处假山后的齐妃,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死死攥着手里的帕子,双眼因紧张和恶毒的期盼而充血。
她本想让弘时去撞甄嬛的肚子,最好能一尸两命,却怎么也没想到,竟被甄嬛那个该死的老虔婆给挡了下来!
完了。
撞伤一个嫔妃的母亲,还是皇上特许入宫的诰命夫人,这罪过……
淳嫔也吓呆了,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看着眼前这血腥的一幕,脸色煞白如纸。
崔槿汐最先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调:“快!快传太医!!”
三阿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愣在原地,随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甄嬛抱着头破血流、已然昏迷的母亲,整个人都在无法抑制地发抖。
她缓缓抬起头。
那双原本温柔似水的眼睛里,泪水还未流下,便已被一种冰冷的、焚尽一切的恨意烧干。
血丝,一根根爬满了她的眼白。
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钉在从地上爬起来,一脸茫然无措的三阿哥身上。
她的声音,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嘶哑得可怕。
“三、阿、哥……你、好、大、的、胆、子!”
弘时被她这副模样吓得连连后退,哭着喊道:“不是我!是……是额娘让我来玩的……”
一句话,让假山后的齐妃魂飞魄散。
她再也藏不住,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一把抱住弘时,对着甄嬛哭喊道:“不是的!菀嫔妹妹你误会了!弘时他不是故意的!小孩子玩闹,没轻没重的……”
“玩闹?”
甄嬛抱着自己的母亲,缓缓站起身。
她护着肚子的手,青筋根根暴起。
她一步,一步,逼近齐妃,那姿态,状若疯魔。
“小孩子玩闹,能把人往死里撞吗?!”
“齐妃!是你!是你指使他的!”
“你好恶毒的心!竟敢谋害本宫与本宫的额娘!”
眼看两个高位嫔妃就要在御花园里彻底撕破脸,一声清冷又威严的喝止,穿透了所有的哭喊与尖叫。
“都给本宫住手!成何体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皇后在剪秋等人的簇拥下,正快步走来。
她面沉如水。
那双向来温和的眸子里,此刻像是凝结了万年不化的冰霜。
当她的视线扫过齐妃那张蠢相毕露的脸,又看到甄嬛怀中那个头破血流、生死不知的甄夫人时,皇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张脸……
那张酷似纯元的脸,此刻沾满了鲜血,了无生气。
是了,姐姐若活到今日,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她的心上。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废物!
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伤了淳嫔的公主尚能定性为意外,可如今伤了莞嫔的生母——一个酷似纯元、又由皇上特旨恩准入宫的诰命夫人,这简直是当众狠狠打了皇上的脸!
皇后强压下心头的滔天怒火与惊惧,正要开口,将此事定性为“孩童无知,意外误伤”,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这个烂摊子。
可就在此时。
一个比她声音更具权威、更让人胆寒的通传声,从御花园的入口处,清晰地传了过来。
那声音,高亢,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倒了所有杂音。
“皇上驾到——!”
瞬间,整个御花园的空气都凝固了。
齐妃的哭声,弘时的啼哭,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望向了那个即将出现的,明黄色的身影。
皇后脸上的血色,在这一刻,褪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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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熙殿内,上好的苏合香余韵袅袅,与晨起那带着水汽的微凉清气丝丝缕缕地交缠,万物静谧,法度井然。
孙妙青已用罢了早膳,正临窗展阅一本内造府新呈的销金账簿。
她执着一管螺钿紫毫笔,笔尖的朱砂殷红欲滴,正悬于“徽州新安胡开文墨”的条目之上,将落未落。
恰在此时,小卓子踉跄着扑进殿内,像一阵被骤然点燃的旋风,搅乱了一室沉静。
他一张脸涨得紫红,嘴角死死抿着,可那双眼里迸出的光彩却怎么也藏不住,混杂着震惊、狂喜与一丝看好戏的促狭,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烧透了。
“主子!”
他的嗓音因极度的兴奋而走了调,尖利又竭力压抑着。
“出事了!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孙妙青握着朱笔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腕花都未曾抖动。
她甚至没有抬眼,只从容地在那条目下,以朱笔点下一个圆润而精准的红点,将这笔开销画销了账。
做完这一切,她方才缓缓掀起眼帘,语调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怎么了。”
“御花园里……三阿哥冲撞了菀嫔的额娘!”
小卓子一口气吼完,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晚说一瞬,这天大的消息便会自他五脏六腑里炸开。
“后脑正磕上太湖石的尖角,当场就人事不省!那血……那血淌了一地,将那白石地都浸红了半边!”
“菀嫔当时就疯魔了,指着齐妃的鼻子骂,说是她蓄意指使!”
“两边正撕扯得不可开交,皇后娘娘赶到了,可谁都料不到……皇上也到了!”
这接二连三、一波三折的变故,惊得一旁的青珊和春桃手里的活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两人皆是忘了去捡。
孙妙青终于搁下了那管朱笔。
她端起案上那盏安陵容新供来的攒金丝珐琅盖碗,用杯盖不紧不慢地撇去茶汤浮沫,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在赏一出与自己毫不想干的绝妙折子戏。
她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清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