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2 / 2)
这盘棋,越是混乱,她走得越要稳。
***
夜色,越来越沉。
碎玉轩的庭院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产房的门紧紧闭着,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里面,是甄嬛撕心裂肺的痛呼,是产婆焦急的催促,是铜盆落地的清脆声响,是血与汗交织的生死关头。
外面,是死一般的寂静。
是令人窒息的等待。
皇帝负手站在廊下,像一头被无形牢笼困住的野兽。
他一刻不停地来回踱步,明黄色的龙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又急躁的“笃、笃”声,每一下都敲在众人心上。
他想发火,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迁怒的对象。
他想冲进去,又被祖宗规矩死死地钉在原地。
产房里每泄露出一声痛苦的尖叫,皇帝的心就被攥紧一分,脚步也愈发凌乱。
他是天子。
是这紫禁城唯一的主人。
可此刻,他却只能站在这扇薄薄的门外,被动地听着,无能为力地等着。
这份失控感,让他几近癫狂。
皇后坐在他身后的圈椅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她的姿态无可挑剔,面容沉静如水,只有死死捏着杯壁、指节泛白的右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敬妃与端妃坐在一处,两人皆是眉心紧锁,时不时望向产房的方向,无声地念着佛。
而襄嫔曹氏,则安静地坐在最末的位置。
她不像旁人那般焦灼,反而像一个最冷静的看客,目光在皇帝、皇后和那扇紧闭的门之间来回逡巡。
她在飞快地计算。
计算这场豪赌之后,即将洗牌的全新牌局。
时间,一分一秒地酷刑般流逝。
殿内的痛呼声,渐渐弱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产婆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急切的呼喊。
“娘娘!用力啊!已经看到头了!”
“再加把劲儿啊娘娘!”
“快!参汤!快把参汤灌下去!”
皇帝的拳头攥得死紧,骨节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想冲进去,却被苏培盛用身体死死地拦在原地。
那份无力感,让他这位九五之尊,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渺小。
忽然,里面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痛呼声、催促声、脚步声……
一切戛然而止。
死寂。
一种比喧嚣更令人恐惧的死寂。
所有人的心脏,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攫住,高高吊起!
皇帝猛地回头,死死盯着那扇门,双目瞬间赤红一片。
“怎么回事?!”
就在他即将彻底失控,要一脚踹开那扇门的时候——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石破天惊,划破了紫禁城沉寂的夜空!
那哭声,响亮、清越,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生了!
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皇帝紧绷到极致的身体骤然松懈,巨大的狂喜冲垮理智。
可还没等他脸上的笑容彻底绽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产婆便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
“皇上!皇后娘娘!是个公主!”
一句“是个公主”。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瞬间熄灭了庭院里那股即将燎原的狂喜。
皇帝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有大悲大喜后的松懈,有对皇子期盼的落空,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他像是跑了一场九死一生的长途,冲到终点,却发现奖赏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整个碎玉轩,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偷偷觑着帝王的脸色,没人敢在这时候开口。
皇后宜修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那攥得发白的指节,终于缓缓松开了。
公主。
是个公主就好。
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天的大起大落,几乎要了她半条命。齐妃那个蠢货的致命一脚,非但没能解决掉甄嬛,反而差点给她送上一个集万千宠爱与愧疚于一身的皇子。
幸好。
幸好老天还算有眼。
一个公主,再受宠,也永远翻不了天。
皇后脸上立刻堆起了最是端庄温厚的笑容,她第一个站起身,走到皇帝身边,屈膝一福,声音里满是恰到好处的喜悦。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又得一位小公主!”
她柔声细语,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从未存在过。
“臣妾常听人说,这叫先开花,后结果。莞嫔妹妹这一胎虽受了惊,但母女平安,已是天大的福气。”
“更何况,小公主一落地,甄夫人的脉象也稳住了,这岂不是说明,小公主是带着福气来的?”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点出了母女平安的喜庆,又将生了女儿这件事,巧妙地与甄夫人脱险联系在一起,不动声色地化解了皇帝心中那点失落。
皇帝果然被她的话引着,从那点患得患失的情绪里抽离出来。
是啊,嬛嬛没事,孩子也没事。
他转头看向内室,那份后怕与怜惜再次涌了上来。
“说得是。”皇帝的声音缓和下来,“母女平安就是最好的。”
敬妃和端妃也连忙起身,脸上是真切的欢喜。
“恭喜皇上!”
“莞嫔妹妹受苦了,总算是苦尽甘-来。”
襄嫔曹氏跟在后面,也笑着道贺,只是她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旁人看不懂的深意。
她看着皇后那张完美无瑕的笑脸,心里跟明镜似的。
皇后娘娘这会儿,怕是比谁都高兴。
一个公主,保住了甄嬛的宠,却也给她未来的路,设下了一道看不见的天花板。
这一局,皇后看似输了齐妃,却在最后关头,赢了最关键的里子。
随着众人的道贺,碎玉轩那凝滞的气氛终于彻底活泛起来,人人脸上都挂上了喜气洋洋的笑容。
皇帝的心情也彻底平复,他急切地问那产婆:“孩子呢?快抱出来给朕瞧瞧!还有,莞嫔如何了?”
“回皇上,莞嫔娘娘只是力竭,已经睡过去了。小公主……小公主康健得很,哭声响亮着呢!”
很快,一个用明黄色襁褓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婴儿,被稳婆小心翼翼地抱了出来。
皇帝连忙伸出手,动作笨拙又轻柔地接了过来。
孩子很小,脸皱巴巴的,像个红皮猴儿,闭着眼睛,小嘴还在砸吧着。
可当皇帝将她抱在怀里时,那份柔软的、温热的触感,那份血脉相连的奇妙感觉,瞬间击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这是他的女儿。
是他在经历了今日这般惊心动魄后,失而复得的珍宝。
是他和莞菀的女儿。
皇帝抱着孩子,久久没有说话,那张威严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
“皇上,给小公主赐个名儿吧。”皇后适时地提醒道。
皇帝沉吟片刻,看着怀中那个小小的生命,又想起了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甄夫人和甄嬛。
“就叫……绾绾吧。”他低声道。
“小名,就叫绾绾。”
“朕希望她能绾住她额娘,绾住所有亲人的福气与平安。”
他心里默念着,菀菀,莞莞,绾绾。
音同,字不同。
可那份念想,却是一样的。
***
春熙殿内,烛火通明。
小卓子眉飞色舞地将碎玉轩那边的“大结局”说完了,末了还咂咂嘴,意犹未尽。
“……主子您是没瞧见,皇上抱着小公主那个样儿,眼睛都挪不开了!还当场就赐了小名叫绾绾呢!”
春桃在一旁听着,撇了撇嘴。
“折腾了这么一大场,又是额娘撞柱,又是早产惊魂的,结果就生了个公主?”她小声嘀咕,“我还以为,莞嫔这回能一举得男,让皇后娘娘的脸再黑上三分呢。”
孙妙青正拿着一把小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兰花的枯叶,闻言,手上动作未停,只淡淡地笑了笑。
“公主,才最好。”
春桃一愣:“主子,这话怎么说?这宫里,谁不盼着生皇子啊?有了皇子,那才叫有了真正的依靠。”
“依靠?”孙妙青“咔嚓”一声,剪下一片黄叶,丢进脚边的银盆里,发出一声轻响。她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心腹宫女,眼神里带着几分教导的意味。
“你以为莞嫔若得皇子,当真是好事吗?”
孙妙青放下银剪,用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慢悠悠地解释。
“你想想,她眼下是什么光景?额娘重伤垂危,自己又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身心俱疲,正是内忧外患、根基最不稳的时候。此时若诞下皇子,皇帝心中那滔天的愧疚与怜惜,便会尽数加诸在这个孩子身上,风头无两。”
她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目光却变得锐利起来。
“可风头越盛,危险就越大。皇后本就忌惮莞嫔,若再添一个足以威胁三阿哥地位的皇子,景仁宫岂能容她?到时候,莞嫔母子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就算皇上再欢喜,也不可能立刻就立为太子。即便……日后真有那么一天,”孙妙青的语气沉了下去,“你难道忘了,昔日宸妃所出的太子,是何等下场?以莞嫔今日之势,她真能护住一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子吗?”
“所以啊,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孙妙青的唇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如今诞下绾绾公主,既能让皇帝的愧疚有个安放之处,得了天大的恩宠和体面,又不会立刻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皇后松了口气,旁人也放下了心。”
“你说,这虽不是皇子,可对眼下的莞嫔来说,是不是最合适的?”
“这一局,齐妃是输家,皇后是赢家,而莞嫔……不输不赢,拿到了她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春桃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道道。”
她看着自家主子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涌起无限的敬佩。
这后宫是一盘大棋,人人都想做棋手,可大部分人,都只是身不由己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