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裂痕难弥(1 / 2)
冬至大典如期举行。
天未亮,文武百官已按品级肃立在太庙前的广场上。寒风凛冽,呵气成霜,但无人敢有丝毫懈怠。祭坛高筑,旌旗招展,礼乐庄严。
景琰身着最隆重的祭天冠服,一步步登上汉白玉台阶。每走一步,冕冠上的十二旒玉珠便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他的目光平视前方,面容沉静肃穆,唯有在瞥见站在祭坛侧后方那道深紫色身影时,眼底才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林夙今日也换了庄重的宦官礼服,深紫色蟒纹曳撒,腰束玉带。他站在司礼监官员的首位,微微垂首,面容隐在晨光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唯有那过分单薄的身形,在厚重礼服的包裹下仍显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大典流程繁复冗长。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每一个环节都需严格依古礼进行,不能有半分差池。
景琰一丝不苟地完成所有仪式。跪拜,上香,诵读祝文,敬献祭品。他的声音洪亮沉稳,姿态从容威严,完全是一代英主的气度。唯有贴身伺候的高公公能看见,陛下在每一次起身时,袖中的手指都会微微发颤——那不是紧张,而是疲惫。
为了今日大典顺利,也为了彻底肃清代王谋逆案的余波,景琰已经连续三日只睡两个时辰。朝政、审讯、安抚、布局……千头万绪压在他肩上。而最重的那份压力,来自那个此刻站在不远处、却仿佛隔着一整个世界的人。
“礼成——!”
礼部尚书拖长的唱喏声在广场上回荡。景琰缓缓直起身,望向祭坛下黑压压跪拜的群臣,望向远处巍峨的宫阙,最后,目光又一次落在林夙身上。
林夙正随着众人一起行跪拜礼。他的动作标准而流畅,起身时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随即又迅速放开,恢复那副恭敬垂首的姿态。
这一幕被景琰尽收眼底。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疼得呼吸一滞。
大典结束后,照例是赐宴。但景琰以“国丧未远,不宜大肆宴饮”为由,只命光禄寺准备了简单的茶点,让百官在偏殿稍事休息后便各自散去。
他知道,林夙撑不了太久。
果然,当百官陆续告退后,景琰回到养心殿,还未坐定,高公公便匆匆进来禀报:“陛下,林公公……方才在回值房的路上,咳血了。”
景琰猛地站起身:“人呢?”
“程太医已经赶过去了,说是暂时无碍,但需立刻静卧休息。”高公公小心翼翼道,“林公公正要强撑着处理积压的公文,被程太医和小卓子劝住了,这会儿……应该已经躺下了。”
景琰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最终重重坐回椅中,闭上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想去看看林夙,亲自确认他是否安好。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去,除了给林夙增添压力和困扰,别无他用。那些赏赐、那些关怀、那些欲言又止的歉意,在林夙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们之间,隔着的已不止是君臣之礼,更有一道由猜忌、伤害和时间筑起的高墙。
墙这边,是坐拥天下却孤独无依的帝王。
墙那边,是燃尽生命却心意已冷的旧臣。
司礼监值房的内室里,林夙靠坐在床头,脸色比身下的素白锦褥还要苍白几分。刚才那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胸腔里火烧火燎地疼,喉头满是腥甜的铁锈味。
程不识沉着脸,将银针一根根收回针包:“林公公,您若再这样不顾身子,下官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您。”
林夙闭着眼,声音微弱:“有劳程太医。”
“劳什么劳!”程不识难得地动了气,“您知不知道,您现在的身子就像一栋千疮百孔的房子,外面看着还能住人,里头梁柱都朽了!再不好生将养,一阵大风就能吹塌了!”
“程太医,”林夙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的身子,我清楚。能撑一日,便是一日。撑不了,也是命数。”
“您……”程不识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噎得说不出话,最终只能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药方我调整过了,加了几味温补固本的。您按时服药,至少……至少能少受些罪。”
林夙点点头,没再说话。
程不识收拾好药箱,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床上那个单薄的身影,终是忍不住低声道:“林公公,下官说句僭越的话。陛下……陛下是真的在意您。您这样糟践自己,陛下心里,只怕比您更痛。”
林夙眼睫颤了颤,依旧沉默。
程不识知道多说无益,摇摇头,掀帘出去了。
外间,小卓子正红着眼圈煎药,见程不识出来,连忙起身:“程太医,督主他……”
“暂时无碍。”程不识压低声音,“但若再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咳血,就难说了。你盯紧些,药必须按时喝,饭也得劝着吃。还有,那些劳神的公务,能挡就挡,别什么都往他面前送。”
“我明白,我明白。”小卓子连连点头,眼泪却掉了下来,“可是督主他……他根本不听劝。刚才还让我把沈千户叫来,说要听清查进展……”
程不识眉头紧皱,正想说什么,里间传来林夙的声音:“小卓子。”
小卓子连忙擦了擦眼泪,应声进去:“督主,您吩咐。”
“沈锐来了吗?”林夙问。
“还没……程太医说您需要静养,我就没让人去叫。”小卓子小声说。
林夙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没什么责备的意思,却让小卓子心头一紧。
“去叫他来。”林夙淡淡道,“还有,把这几日积压的奏报都拿过来。”
“督主!”小卓子急了,“您刚吐了血,程太医说了要静养……”
“去。”林夙只说了这一个字,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小卓子咬着嘴唇,眼看又要哭出来,最终还是跺了跺脚,转身出去了。
程不识站在外间,听着里面的动静,摇头叹息。
这哪里是静养?这分明是在燃尽最后一点生命,去完成某种无人能懂的执念。
沈锐来得很快。他显然已经听说了林夙咳血的事,进门时脚步放得极轻,脸上写满担忧。
“督主。”他躬身行礼,声音也压得很低。
林夙靠在床头,面前摆着一张小几,上面堆着几摞文书。他手里正拿着一份奏报在看,听见声音,头也没抬:“说吧,查到哪儿了?”
沈锐定了定神,开始汇报:“代王府及在京别院已全部查封,共抄出黄金五万两,白银三十万两,珠宝古玩不计。其直系党羽七十三人已全部收监,其中四品以上官员十一人,军中将领三人。这是初步审讯的口供。”
他将一份厚厚的卷宗放在小几上。
林夙放下手中的奏报,拿起那份卷宗,一页页翻看。他的动作很慢,但目光专注,不时在某处停顿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
“这三人,”林夙指着卷宗上的几个名字,“口供里提到曾与户部钱尚书有过银钱往来。具体数目、用途,问清楚了吗?”
“还在审。”沈锐道,“钱尚书那边,属下派人暗中盯了,暂时没有异动。”
“继续审,往深里挖。”林夙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寒意,“钱有道这个人,贪财好利,但胆子不大。代王若想拉拢他,必是用了重利。查清楚这些银钱的去向,是入了私库,还是走了别的门路。”
“是。”沈锐应下,又迟疑道,“督主,钱尚书毕竟是二品大员,没有确凿证据,恐怕……”
“所以要查。”林夙抬眼看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光,“查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凿,让他辩无可辩。陛下现在需要立威,也需要清理户部这个积弊最深的地方。钱有道,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沈锐心中一凛,明白了林夙的意思。
这不是简单的追查余党,这是要借代王案的东风,顺势掀起一场更大的吏治整顿。而这场整顿,势必血流成河。
“还有,”林夙继续翻看卷宗,“这份口供里提到,代王曾通过一个叫‘永昌票号’的钱庄,向几位边关将领输送银两。这个票号,查了吗?”
“查了。”沈锐连忙道,“永昌票号表面上做的是正当生意,但暗地里替不少官员洗钱走账。东厂已经查封了它在京城的三个分号,抓了掌柜和账房,正在核验账本。”
“账本要尽快理清。”林夙道,“哪些官员走过账,走了多少,用途是什么,一笔笔都要对得上。特别是边关将领那边,军饷事关重大,若有克扣贪墨,必须严惩。”
“属下明白。”沈锐点头,又补充道,“不过督主,边关那边……秦岳将军刚立了功,陛下正看重。若查到他麾下的人,恐怕……”
林夙沉默了片刻。
秦岳是景琰信任的将领,也是东宫旧部。若真查到他手下的人有问题,处置起来确实棘手。
“查。”最终,林夙还是说了这个字,“但查的时候,注意分寸。若只是小贪小占,敲打敲打即可。若是大案……先报给我,再定夺。”
“是。”沈锐松了口气。
他知道,督主虽然行事越发狠厉,但并非不分轻重。该严的时候严,该留余地的时候,也会留一线。
汇报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林夙听得仔细,问得也细,偶尔咳嗽几声,便端起手边的温水抿一口,然后继续。
小卓子几次想进来劝他休息,都被沈锐用眼神制止了。他知道,督主现在需要的不是休息,而是用这些公务,来填补内心某种巨大的空洞。
终于,所有事项汇报完毕。沈锐合上手中的册子,迟疑了一下,低声道:“督主,还有一事……陛下今早下旨,命三司加紧审理代王案,限期一个月内结案。另外,陛下还特意吩咐,让东厂将清查结果单独呈报一份,不必经内阁转呈。”
林夙正在翻阅文书的手顿了顿。
不必经内阁,单独呈报。这意味着景琰给了他极大的信任,也给了他极大的权力。但同时,这也意味着,所有的压力、所有的风险,都将由他一人承担。
“知道了。”林夙淡淡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锐看着他苍白消瘦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一揖:“那……属下先告退了。督主您……保重身体。”
林夙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文书上。
沈锐退出内室,外间,小卓子正眼巴巴地等着。
“沈千户,督主他……”
“还在看文书。”沈锐叹了口气,“小卓子,你多费心,药一定得按时喝。还有,尽量劝他吃些东西,哪怕一两口也好。”
“我晓得。”小卓子红着眼圈点头,“可是督主他……他根本不听劝。您也看见了,这才刚吐了血,就又……”
沈锐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值房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冬日的黄昏来得早,才申时末,暮色就已四合。寒风吹过庭院,卷起地上残留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沈锐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心中沉甸甸的。
督主变了。
从前的林夙,虽然也冷静缜密,但眼中总有一份温度,一份对未来的期许。可现在的林夙,就像一潭死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是一片冰冷的绝望。
他还在做事,甚至比从前更狠、更绝。但那不是因为信念,不是因为忠诚,更像是一种……自毁式的燃烧。
燃尽自己,照亮别人前行的路。
哪怕那条路上,早已没有他的位置。
接下来的几日,林夙几乎足不出户。
他就在值房的内室里处理公务,文书由小卓子和其他太监送来,沈锐每日来汇报进展。程不识早晚各来诊一次脉,每次都是沉着脸进来,叹着气出去。
林夙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连续看上两个时辰的文书,思路清晰,决断果断。坏的时候,一阵咳嗽就能让他半天缓不过劲,脸色白得像纸,冷汗浸湿鬓发。
但他从未停下。
代王案的清查在他的推动下,以惊人的速度向纵深发展。东厂的缇骑四处出动,抓人、抄家、审讯、核账。朝野上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不少官员开始上疏,委婉地表示“不宜牵连过广”“当以稳定为上”。但景琰将这些奏疏都留中不发,只在一次小朝会上淡淡道:“清查乃为肃清朝纲,还天下清明。若无作奸犯科,何惧之有?”
此言一出,再无人敢公开反对。
谁都看得出来,皇帝这次是铁了心要借代王案,彻底整顿吏治。而站在皇帝身前,替他挥舞这把屠刀的,正是那个刚从诏狱出来、却愈发狠厉的司礼监掌印——林夙。
这日午后,沈锐又来汇报。
“督主,永昌票号的账本理清了。”他将一份厚厚的汇总放在小几上,“涉及官员共四十七人,其中三品以上九人。走账总额超过三百万两。这是详细名录和金额。”
林夙拿起那份汇总,一页页翻看。他的目光在几个名字上停留许久,最终落在“钱有道”三个字上。
“一百二十万两。”林夙念出那个数字,声音没什么起伏,“钱尚书好大的手笔。”
“账本上记载,这笔钱分十二次存入,最后都流向了江南的几个绸缎庄和盐场。”沈锐道,“属下派人查了,这些产业明面上的主人都是钱尚书的远房亲戚,但实际控制人……”
“是他自己。”林夙接道。
“是。”沈锐点头,“另外,边关将领那边也查到了些东西。秦岳将军麾下的一名参将,半年前通过永昌票号收受了代王五万两白银,用途是‘弥补军饷亏空’。但属下查了兵部和户部的记录,那段时间并无军饷亏空之事。”
林夙放下汇总,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头疼,一阵阵的钝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敲打。
“那名参将,控制了吗?”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已经秘密拘捕了。”沈锐道,“但他嘴很硬,只说是代王主动赠银,他推脱不过才收下,并未替代王办过任何事。”
“五万两,不是小数目。”林夙睁开眼,眸子里寒光一闪,“代王不会白白送钱。继续审,撬开他的嘴。”
“是。”沈锐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道,“督主,还有一事……秦岳将军昨日递了折子,请求回京述职。陛下已经准了,估摸着再过七八日就能到京城。”
林夙沉默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