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大逍遥(1 / 2)
又二十三年过。
大明历八十三年,冬至。
北国风雪依旧,将这绵延千里的长白山脉裹得严严实实。
天池湖畔,积雪没膝。
一道青色的身影,踩着松软的雪层,缓步而来。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落下深深的脚印,却又在下一刻被呼啸的山风抹平。
很多年前,林朝英接了陈安的敕令,下山主持燕山学宫。
彼时她放下过往,平静的迎接新的挑战。
眼下,满载而归。
木屋前。
金灵依旧是一袭玄裙,赤足立于雪地。
好似这些年月里度过的光阴,于她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
“回来了。”
她的声音清冷,带着几分白山间的冷厉。
“回来了。”
林朝英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那座早已人去屋空的木屋,又落在那块被风雪半掩的青石上。
“三叔他...还在人间?”
“在,也不在。”
金灵微微侧首,望向南方,那是大明帝都的方向,也是红尘最深处。
“师父化凡入世、游戏人间,谁知道他现在去了什么地方。”
林朝英闻言,并无意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倒也是他的性子。”
说话间,她迈步上前,直至那块青石之前。
石面光滑如镜,那是陈安当年盘坐讲法之处,亦是他离去前,留下最后一份传承的所在。
“细细算来,我得成四境也有了百年光景。”
林朝英伸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石面。
“当年前往终南山,见王重阳以全真之道,欲全形而保真,我嗤之以鼻。”
“后又往昆仑,见独孤前辈以剑破法,求败得自在,我心向往之。”
“然,那是他们的道,非我之道。”
她缓缓闭上双眼,识海之中,那枚沉寂多年的符箓真种,开始微微颤鸣。
“这二十三年,我在燕山学宫,未曾修行一日。”
“只是看,只是想。”
随着林朝英的低语,青石之上,那一抹陈安留下的纯粹道意,如涓涓细流,顺着指尖,涌入她的心田。
轰——
识海翻腾。
她看到的,并非是什么高深的功法口诀,亦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术法。
而是一幅幅画面,一段段记忆,在她脑海中飞速流转。
那是她在燕山学宫的日日夜夜。
......
那是洪武三十年的一个午后。
燕山学宫,生物研究所。
林朝英并未身着道袍,而是穿着一身白大褂,正凑在一台最新研制的高倍显微镜前。
镜头下,是一滴取自山间溪流的清水。
在常人眼中清澈见底、空无一物的水滴,在这格物之眼的注视下,却呈现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却又生机勃勃的微观世界。
无数细小的微尘在游动,那是菌,是藻,是肉眼不可见的生命。
它们吞噬、分裂、死亡、新生。
在这一滴水中,便演绎着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个个文明的兴衰。
“这就是...微观。”
彼时的林朝英,只觉头皮发麻。
她修道百年,自诩看透了世间万物。
却未曾想过,在这一花一世界中,竟藏着如此严密的法则与秩序。
那些微小的生命,并不知晓外界有大明,有红尘,甚至不知晓有“人”在注视着它们。
它们只是遵循着某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遵循着这方寸之间的道,自在地活着。
不为外物所扰,不为天地所困。
即便是一粒尘埃,也有属于它的自在。
画面流转。
那是洪武四十八年的深秋深夜。
学宫深处,观星台。
巨大的天文望远镜指向深邃的夜空。
林朝英站在目镜前,屏住呼吸,凝视着那片过往只属于神明的领域。
透过精磨的透镜,她没有见到所谓的仙宫。
反倒是看到了月球上荒凉的环形山,看到了木星表面那巨大的风暴眼,看到了银河如练,星辰如沙。
那是宏观的极致。
星辰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亘古不变。
引力牵引着万物,维系着这庞大宇宙的平衡。
在这浩瀚无垠的星空面前,人间的悲欢离合、王朝的兴衰更替,渺小得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这也是...道。”
那时的她,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自由。
星辰不语,却自有其运行的轨迹。
它们不为谁而亮,亦不为谁而灭。
它们只是存在,只是运行。
这就是它们的自在。
......
微观的极致,是无序中的有序。
宏观的极致,是有序中的无序。
这些年,林朝英没有修行一天道法。
她只是在看。
用眼睛看,用镜片看,用心看。
看这世间最小的尘埃,看这天际最大的星辰。
格物致知。
她格的物,是这天地万象;她致的知,是这大道本源。
此刻,坐在这白山之巅的青石上,感受着陈安留下来关于第五境的精意。
林朝英心中的感悟,终于如百川归海,汇聚成流。
“我明白了。”
她在心中轻声自语。
“三叔的道,是混元,是万物归一,是起始也是终结,所以他能包容一切,演化一切。”
“而我的道......”
林朝英的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
“是自在。”
“自在非是无情,非是斩断尘缘,躲进深山成一统。”
“自在是心无挂碍。”
“是看遍了微尘中的生灭,依旧能爱惜每一朵花的盛开。”
“是望尽了星河的冷寂,依旧能为人间的烟火而动容。”
“是在这万千规则的束缚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频率,与之共舞。”
轰——!
识海深处,那枚代表着第四境巅峰的自在金箓,此刻轰然崩解。
一如蚕破茧,好比蝉蜕壳。
金色的碎片并未消散,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小的光点,融入了她的神魂,融入了她的每一寸血肉,甚至融入了周遭的空间。
她不再需要金箓来作为锚点。
因为她自己已经成为了锚点。
呼——
一阵风,毫无征兆地在天池湖畔刮起。
这风不急不躁,不冷不热。
它吹过积雪,积雪未动;吹过湖面,湖面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