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杜邮亭(下)——冷灶余灰烬(2 / 2)
他手中那柄滴血的青铜长剑,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妖异的红光。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武安!武安!武安!”……
鄢郢。
滔天的洪水如同愤怒的黑龙,吞噬了楚国华丽的都城。
郢都的宫阙在浊浪中崩塌,化作一片汪洋。
他站在高处,冰冷的雨水混合着血水冲刷着他的铠甲。
脚下,是无数漂浮肿胀的尸体,是楚国数百年繁华化作的泥泞肉糜。
他手中那柄剑,曾指向郢都的方向,发出了灭国的号令……
长平。
百里石长城。
那个巨大的、被冰封的屠宰场。
四十万赵军士兵在饥饿和寒冷中自相残食,最终在秦军的屠刀下化为冰冷的尸骸。
他站在绝壁之上,啃着冻梨,俯瞰着下方那片人间地狱。
汁水殷红如血,顺着嘴角流下。
他手中那柄剑,曾钉在地图上,宣告了四十万生灵的死刑……
一幕幕。
血与火。
生与死。
荣耀与毁灭。
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飞速闪过!
最终,定格在咸阳章台宫深处,秦王稷那双浑浊、暴戾、如同恶鬼般的眼睛!
定格在那枚被丢在尘土里的、冰冷的“武安”令牌!
“嗬……”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嘶哑声音,从白起喉咙深处挤出。
那不是悲鸣,不是控诉,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他低下头。
目光终于落在了手中那柄冰冷的青铜长剑上。
剑身映照出他此刻模糊的倒影——
一个须发花白、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老人。
他缓缓抬起手臂。
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庄重。
冰冷的剑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幽光。
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没有犹豫。
没有迟疑。
如同无数次在战场上挥剑斩向敌人般。
决绝。
利落。
手腕猛地一翻!
发力!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利刃割裂皮肉的闷响!
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热度的鲜血!
如同压抑了许久的泉眼,猛地从颈部的裂口处喷涌而出!
溅落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发出“嗤嗤”的轻响!
瞬间凝结成一片片暗红色的冰花!
白起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如同被狂风吹折的枯树!
但他没有立刻倒下!
他依旧死死地握着那柄剑!
剑身深深嵌入脖颈!
鲜血顺着剑刃汩汩流淌,染红了他粗糙的手指,染红了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
他浑浊的眼珠,最后转动了一下。
目光越过门口那两个如同石雕般的使者,投向门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灰暗的天空。
嘴角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笑?
一个冰冷到极致。
空洞到极致。
却又仿佛带着一丝……解脱?
一丝……嘲讽?的……笑。
然后。
那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
“噗通!”
沉重的身躯,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朽木,轰然倒下!
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溅起一片细碎的尘埃和暗红色的冰晶!
鲜血,如同蜿蜒的小溪,迅速在他身下蔓延、扩散、冻结。
与地上的尘土、干草、冰碴混合在一起,凝固成一片粘稠、肮脏、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暗红色冰壳。
使者静静地站在门口。
风雪卷起他黑色的熊皮大氅下摆。
他冷漠地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看着那片仍在缓缓扩大的血泊冰壳。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
他缓缓走上前。
弯腰。
伸出那只苍白冰冷的手。
没有去触碰尸体。
只是握住了那柄深深嵌在白起脖颈中的青铜长剑的剑柄。
用力。
“嗤啦——!”
伴随着皮肉撕裂和骨骼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长剑被缓缓拔出!
带出一股更加汹涌的、冒着热气的鲜血!
喷溅在使者苍白的手背上!
瞬间凝结成细小的、暗红色的冰珠!
使者毫不在意。
他提起那柄沾满鲜血和碎肉的青铜长剑。
剑尖还在滴落着温热的血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他掏出怀中一块洁白的丝帕。
动作优雅而冷漠。
用丝帕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剑身上的血迹。
直到剑身重新恢复那种冰冷的、幽暗的青铜光泽。
然后,他将擦拭干净的剑,缓缓插入自己腰间的剑鞘。
做完这一切。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蜷缩的、逐渐僵硬的尸体。
目光如同看一块路边的顽石。
随即转身。
黑色的熊皮大氅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走。”
一个冰冷的字眼,如同冰珠砸落。
两名使者如同来时一般,沉默地消失在门外漫天的风雪之中。
只留下那扇破败的门板,在寒风中吱呀作响。
土屋内。
重归死寂。
只有风雪更加凄厉的呜咽。
地上那滩暗红色的血泊,在极寒中迅速冻结、发黑,如同灶膛里最后一点彻底熄灭的、冰冷的余烬。
灶火。
终究是……灭了。
连灰……都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