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灶灰落碗(1 / 2)
春寒料峭,西极村口炊烟稀薄。
风从山脊刮来,卷着未化的残雪,扑在土墙上发出沙沙的响。
灶台边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是麦饭童。
他不过七八岁,衣衫打满补丁,脚上一双破草鞋早已磨穿,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
他捧着半碗冷粥,米粒结成块,边缘干硬。
这是昨夜“共灶”剩下的余粮,本该由火余生分给孤寡,可他趁人不备偷偷舀了一勺,蹲在这冷风里一口一口咽下。
粥无盐、无油、无菜,淡得如同山间雨水,可他却吃得极慢,仿佛每一口都在咀嚼某种遥远的记忆。
忽然,他抽了抽鼻子,眼眶猛地一热。
“这米……少盐。”他低声哽咽,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清晨的寂静。
远处正往锅里添水的火余生闻声回头,眉头微蹙。
她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粗陶碗,盛了新熬的素心粥递过去:“孩子,再喝一碗。”
麦饭童接过,低头啜了一口——随即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神骤亮如星火乍燃。
“不对!”他几乎是喊出来的,“那天宫里传出来的饭,是带盐的!是咸的!不是这样的!”
人群哗然。
素心粥自苏晏清定下规矩以来,从未加盐。
她说过:“清苦入口,方知甘来;无味入心,才懂人间百味。”十年间,西极百姓已将这一碗无盐之粥奉为信物,是放下执念的象征,是薪火相传的凭证。
可这街头孤儿,竟说它错了?
有人皱眉,有人低语,更有年长者厉声呵斥:“黄口小儿胡言乱语!那日宫中送来的‘先帝最后一餐’复刻食方,明明记载无盐,你从何处听来荒唐话?”
麦饭童却不退缩,小脸涨得通红:“我……我梦见的!不止一次!龙纹碗、青瓷勺、还有一股铁锈混着陈皮的味道……饭是热的,手是抖的,那人一边吃,一边掉眼泪……那饭,是有盐的!很咸!像眼泪一样咸!”
他的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那段记忆并非来自梦境,而是深埋于血脉之中,被这一口冷粥唤醒。
院中,苏晏清正倚门而立,手中握着一把旧木梳,白发如雪披落肩头。
她本已闭目养神,听得此言,倏然睁眼。
那一瞬,她指尖微颤,梳齿划过发丝,发出细微如裂帛之声。
“味之回响……”她轻喃,眸光幽深似井,“竟连他也触到了?”
她并未动怒,亦未质疑。
三十年前,祖父教她辨味时曾说:“真正极致的味道,不止存于舌尖,更藏于魂魄深处。有些人,天生能听见食物里的哭声与叹息。”
如今,这孩子便是如此。
当夜,月隐云后,寒星点点。
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踏碎村道霜泥。
一人拄杖而来,衣衫褴褛,双目空洞——正是焚档吏。
他在苏晏清门前跪下,膝盖砸进泥土,没有言语,只从怀中取出一方粗布包。
布已焦黑,层层缠裹,解开时簌簌落灰。
“我烧了诏书。”他哑声道,嗓音像是砂石摩擦,“裴世衡命我焚毁‘盐铁归灶令’,我不敢违抗……可我烧得慢,火不够旺。灰里……还剩三行字。”
苏晏清沉默俯身,接过那包灰烬。
她未戴手套,以指尖轻轻抚过灰末,闭目凝神。
刹那间——
她的舌尖泛起一丝久违的咸涩。
那不是普通的盐味,而是陈年海盐混着墨香的气息,夹杂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
更深处,竟还藏着一抹苦甜交杂的情绪,像悔恨压在喉头,久久不散。
这是……先帝执笔时含在口中的盐粒味道!
当年律法规定,帝王亲书诏令不得饮水,唯可含盐提神。
而那份《盐铁归灶令》,正是先帝亲笔所书,欲将盐井之利还于民间,却被裴世衡联手权臣封锁宫门,逼其改诏,继而焚毁原稿。
她睁开眼,眼中已有波澜暗涌。
次日清晨,苏晏清遣人唤来灶遗民。
老农步履蹒跚而至,脸上沟壑纵横,一如脚下这片干裂的土地。
他听罢焚党吏之言,双手剧烈颤抖,忽然扑通跪地,老泪纵横。
“那年试点……我们自己煮盐,孩子能喝上咸粥啊……”他哽咽难言,“朝廷说准百姓开灶、自产自销,孩子们终于不怕夜咳了,老人也能有力气耕田……可后来‘律正司’来了,砸灶、抓人、说我们‘私灶乱政’……我儿子……死在盐井里……他们把他埋进塌方的坑道,连尸首都没让收……”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焦黑陶片,边缘参差如刀割,上刻“归灶”二字,笔力苍劲,却已被烈火熏灼得几近模糊。
苏晏清接过,指腹缓缓摩挲那两个字,仿佛触摸到三十年前万千百姓伏地叩首、血书请愿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