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隘前月暗 尺素心煎(1 / 2)
子时将至,鹰嘴岭以东的临时营盘,静得只剩山风穿过林隙的呜咽与伤兵偶尔压抑的呻吟。白日血战的亢奋早已退去,沉甸甸的疲惫和明日未知的生死,压在每个人心头。
中军帐内,油灯如豆。叶飞羽卸了甲,只着中衣,由亲兵重新给背上的伤口换药。药粉触及皮肉,带来一片清凉的刺痛,他眉头未动,目光却落在摊于膝上的那卷杨妙真旧日所赠的《尉缭子》抄本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帐帘轻响,林湘玉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进来,示意亲兵退下。她已换过衣裳,青丝微润,显然也刚处理完伤员,匆匆梳洗过。
“把药喝了。安神,也防瘴气入伤。”她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将药碗递到叶飞羽手边。
叶飞羽接过,一饮而尽,苦味直冲喉头,精神却为之一清。“将士们情况如何?”
“重伤四十七人,已尽全力处置,能否挺过,看天意。轻伤者都已敷药包扎。”林湘玉在他身旁坐下,看了眼他背上狰狞的伤口,眼底掠过心疼,语气却依旧平稳,“蒋魁将军挑人的事很顺利,士气可用。翟先生那边,改装‘飞天火’也差不多了,只是材料有限,只够做出六枚堪用的信号火矢。”
“六枚,够了。”叶飞羽放下药碗,转向她,“给妙真的信,准备好了?”
林湘玉从袖中取出一个寸许长的细竹管,蜡封严密。“按你所说,明日午时,三股黑烟为号。信中以《秦风·无衣》篇为基,增减笔画,嵌入了接应方位和突击时辰。”她顿了顿,指尖抚过竹管,“只是……飞羽,师姐连番苦战,身心俱疲,又困守孤城,内外消息隔绝。此前若有宵小作祟,伪造文书,乱其心志……”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那封被叶飞羽查获的、模仿他笔迹的伪信,始终是悬在心头的一根刺。
叶飞羽沉默片刻,声音低沉:“我知。所以此信,不仅要传军令,更要定其心。湘玉,信末……你可添一句,‘昔年回天岭下,篝火夜话,羽曾言:信者,不负卿之望;诺者,虽九死其犹未悔。’”那是他们三人早年极少人知的旧事,一句私语,一个承诺,外人绝难模仿。
林湘玉微微一怔,抬眼看他。灯火下,他侧脸线条坚毅,眼底却有着清晰的忧虑与决心。她心中五味杂陈,有对他与师姐那份过往默契的些微酸涩,更有对他此刻全然的信任与托付的动容。她轻轻点头:“好,我添上。有此一句,师姐当能明辨。”她当即取来笔墨,就着灯,以极细的笔尖,在竹管内一张小笺的留白处,添上了这一行蝇头小楷。字迹工稳,却力透纸背。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轻微响动,是林湘玉从江北带来的那位寡言幕僚。“将军,林帅。”幕僚躬身,“派往北面‘老鸹岭’哨探的人回来了一个。”
“进。”
一名浑身被夜露打湿、脸上带着刮伤的斥候快步进帐,单膝跪地,压低声音:“禀将军、林帅!小人摸到老鸹岭北侧,伏听至戌时三刻。确如林帅所料,漠南兵的营盘比白日观察的更松散,后半夜哨卫有偷懒烤火迹象。另……小人撤回时,在岭下溪边,撞见两个形迹可疑之人,并非军士打扮,似在埋藏什么东西。小人不敢打草惊蛇,记下位置便回来了。”
林湘玉与叶飞羽对视一眼。“‘暗影’的人?还是城内派出的死士?”叶飞羽沉吟。
“都有可能。”林湘玉眼神锐利起来,“若是‘暗影’埋设绊索、警铃或毒物,意在防我渗透。若是城内之人……”她看向叶飞羽,“或许是师姐在绝境中,仍试图向外传递消息或布置接应。”
“蒋魁的行动需更加小心。”叶飞羽当即道,“让他派两个最机灵的,先一步潜至那溪边,查明所埋何物。若是陷阱,排除;若是信物,取回!”
命令立刻被传达下去。
帐内重归寂静。离行动时分越来越近,一种紧绷的寂静弥漫开来。
林湘玉没有离开,她拨了拨灯芯,让光线更亮些,然后拿出一卷空白皮纸和炭笔。“趁此空隙,我需将后续方略理出几条,明日让信使带回江北。”她边说边写,字迹迅捷有力,“其一,鹰嘴岭已克,我军与飞云隘地理阻隔已通,然敌主力未损。嘱张副将,江北防务切不可因援军初胜而松懈,各隘口巡查需倍于往日。其二,李忠源商队此番输送之功甚大,可许其未来三年于收复之地,享有部分紧缺货品优先采买之权,具体条目后续再拟。其三,黑石峒溃散部众之吸纳,宜缓不宜急,可先以工代赈,编入伐木、修路之役,观其行,察其心,再作区处……”
她一条条述说,笔下不停,思路清晰,措辞严谨,全然是执掌一方、统筹全局的统帅气度。这些指令,将在明日由信使携带她的亲笔手令和信物,星夜驰返江北,确保根据地在她远离时仍能有序运转,并为可能的后续变局做好准备。
叶飞羽静静听着,看着她专注的侧影。火光在她长睫下投出浅浅的影,挺秀的鼻梁,紧抿的唇,此刻没有半分女儿情态,只有冷静决断的锋芒。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身边这位女子,不仅是医术超群的师妹,情深义重的伴侣,更是能与他并肩扛起这乱世危局、共谋天下的股肱栋梁。这份认知,让他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踏实与敬重。
“湘玉,”待她停下笔,吹干墨迹,叶飞羽开口道,“此行凶险,你本可坐镇江北,不必亲涉险地。”
林湘玉将皮纸卷好,用丝绳系紧,闻言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化为坚定:“飞云隘若失,江北便是下一个兀良哈台的靶子。救隘,便是保江北。此为其一。其二,”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却字字清晰,“师姐在彼,你在彼。于公于私,我焉能不至?”
帐外,传来极轻微的、人马集结的窸窣声。蒋魁的人,要出发了。
林湘玉起身,将那枚关乎今夜成败与明日生死的细竹管,郑重放入一个内衬绒布、可防潮防撞的贴身皮囊,走到帐边,递给已全身披挂、只露出双眼的蒋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