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圣堂钟声与异神之宴(2 / 2)
他从一个精致的小银盒里,用拇指蘸取些许泛着柔和光泽的圣油。那油膏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蜂蜜般的光泽。
然后,他庄重地,缓慢地,在蒋枫光洁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十字。
动作很轻,却仿佛重若千钧。一笔,一划,横平,竖直。
我莫名联想到古以色列时代,先知撒母耳用角里的膏油,倾倒在扫罗和大卫头上——那是受膏,是分别为圣,是肩负使命的开始。
难道此刻,他们也是在接受某种“受膏”,要成为自己内心国度里的王?
敷油礼毕,蒋枫更忙了。他一手递过纯白的瓷盘,稳稳放在老神父手下,另一只手拎起小巧的银壶,将清水徐徐倒在神父苍老的手指上。洗毕,他抬高手臂,让老神父能用夹着的白巾轻轻擦拭。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安静、充满敬畏。
随后,他拿起一个黄铜摇铃。
那摇铃……
样式古朴,手柄细长,铃身镂刻着简单的花纹。叮铃一声脆响——那声音,那形制,竟和我们道教正一派法师开坛做法时用的法铃,有八九分神似!
此刻,这东方的法器(或者说,是东西方宗教器物发展史上奇妙的巧合),出现在这西式的圣堂里,服务于一位天主教的弥撒,真是……奇妙到诡异的交融。
老神父开始以极低的声音念念有词,那是拉丁文的祝圣祷词,神秘而快速。当他伸出手,覆在圣杯和那块无酵的麦面饼上时——
“叮铃!”
蒋枫手中的摇铃清脆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指令。唰的一声,全体信徒,如同被同一根线牵动的木偶,齐刷刷地跪下!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块面饼和那只杯子上,眼中充满了近乎战栗的敬畏。
老神父一手抬起圣杯,另一只手将那块麦面饼举过头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hocestenirpu,quodprovobistradétur.”
(这就是我的身体,将为你们而牺牲。)
“叮铃!叮铃!叮铃!”
摇铃再次响起,一连三声,一声比一声悠长清脆,在寂静的教堂里撞出回音。信徒们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块被高高举起的面饼,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神本身。
当老神父举起盛着殷红葡萄酒的圣杯时,摇铃第三次响起:
“hicestenicalixSánguisi,noviet?téraénti,ystériufidei,quiprovobisetproultiseffundéturreissionepe.”
(这杯就是用我的血,所立的新而永久的盟约之血,信德的奥迹,将为你们和众人倾流,以赦免罪恶。)
紧接着,一连串更为急促、清越的铃声响起!“叮铃叮铃叮铃——”
仿佛在急切地宣告,一个伟大到无法言喻的奥迹,就在此刻,在此地,完成了。
信徒们纷纷站起,脸上带着混合了敬畏、感恩与狂喜的复杂神情,齐声咏唱起圣歌。庄重、恢弘、带着中世纪复调影子的旋律,在石头穹顶下交织、升腾、回荡。
老神父极其恭敬地,先吃下那被称为“基督圣体”的麦面饼,再饮下杯中被称为“基督圣血”的葡萄酒。他的表情肃穆到近乎痛苦,又幸福到近乎悲伤。
随后,他取出一盘事先祝圣好的小圣体(更小的面饼),走到石栅栏前,开始分发给排队上前的信徒。
每一位信徒都虔诚地仰起头,张开嘴,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小片“麦面饼”落入舌上。那姿态,像雏鸟等待哺育,像罪人等待赦免。
蒋枫手持一个闪亮的铜盘,紧随在老神父身侧。每当老神父将圣体放入一个信徒口中,蒋枫就迅速将铜盘小心地接在那人的下巴下方。
“亵渎”……
这个词又一次跳进我的脑海,带着冰凉的刺感。
不同的信仰,对于“神圣”与“亵渎”的定义,都划着不容丝毫逾越、违逆即万劫不复的底线。那么,我今天踏入这里,本身是否就已构成了一种“亵渎”?而我体内那属于另一个至高神系的力量,安静地旁观这一切,甚至与那苦像有过无声的交流……这又算是什么?
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仪式,终于到了尾声。在信徒们最后一遍宛如叹息的歌声中,我悄然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像一个误入圣殿又悄然离去的幽灵,转身走出了那扇厚重的大门。
外面的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站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是熟悉的、属于凡尘的味道——汽车尾气的微呛,路边小吃摊飘来的油辣子香,尘土被晒暖的气息,还有远处菜市场隐隐约约的喧嚷。
活生生的,吵闹的,属于人的世界。
我抬脚,快步朝着清州一中的方向走去。脚步越来越快,几乎要跑起来。
还是回去好。
回去抱着我的桐木古筝,指尖划过冰弦,流淌出《高山流水》或《渔舟唱晚》。
回去翻开那本翻烂了的《三国志》,在曹孟德的“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与刘玄德的“勿以恶小而为之”之间,寻找属于我自己这个“曹家人”的处世之道。
这跨越了东西方、交织着神性与人性、充满了象征与奥秘的诡异半日,就当是我这跌宕青春里,又一笔光怪陆离、说不清道不明的注脚吧。
教堂的阴影,被彻底甩在了身后。
但某些东西,似乎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