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孟医师(2 / 2)
门轴转动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刺耳,像一把钝刀划破了浓稠的夜色。她抬步进院,一股寒意瞬间裹住了周身。院中竟空荡得可怖,没有半分人气,连一盏灯火也未曾燃点。
往日里,便是到了这个时辰,也该有守夜的仆妇点着廊下的灯笼。可今夜,四下里黑沉沉一片,只有天边那点稀疏的星子,漏下几缕微弱的光,将庭院衬得愈发寂寥。
孟医师心头微微一沉。她知道,这个时辰纵是该入睡了,可她那两个孩子,最是顽皮捣蛋,又天生怕黑,断断不会容忍院中连一盏灯都没有。往常便是夜里起夜,也要哭闹着让点上两盏羊角灯,才肯安生。
这般死寂,绝非寻常。
一丝不安像藤蔓般陡然缠住了心尖,孟医师再也无法保持平静,脚下步子生风,几乎是踉跄着往内院奔去。
廊下的花木影影绰绰,像蛰伏的鬼魅,她顾不上细看,径直推开了正屋的房门。
“阿禾?阿谡?夫君?”
她唤着两个孩子的乳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屋内同样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她摸索着点亮了桌上的灯火,昏黄的光晕散开,照亮了空荡荡的屋子。
桌椅摆放依旧,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却不见半个人影。
主屋、偏屋,她一一寻遍,每一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仿若人间蒸发了一般。
那点不安彻底炸开,化作冰冷的恐慌,顺着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
孟医师扶着门框,指尖冰凉,浑身发颤。
就在她陷入恐慌之际,廊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着灯笼摇曳的光晕,缓缓穿透了浓重的夜色。
一老妇提着灯笼,佝偻着身子,徐徐踱了进来,声音带着几分试探的迟疑,“主母,主母?是你回来了么?”
原已心凉如冰的孟医师,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浑身一震,迟怔地缓缓抬首。瞬间心中悬着的那块巨石登时落了一半,她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便要跌坐,幸而孙婆快步上前扶住了她,孟医师手忙脚乱地借着她的力道站起身,声音带着未散的颤音,急切追问,“孙婆?阿禾、阿谡他们都去哪儿了?”
孙婆一面小心扶着她往屋内走,一面低声安抚,“主母别急,先坐下缓口气。”
说着引她在桌边落座,又转身从桌上提起茶壶,倒了杯温热的茶水递过去,这才慢慢开口,“阿郎和小主人都好着呐。前些日子阿郎家里传信,称主母阿翁的身子不爽利,宫里不知怎得了消息,昨日就差人来传话,特允阿郎携小主人回乡探亲。未时便启程去了渡口,目下这个时辰,应是已经登船了。”
孟医师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温热的茶水晃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宫里差人传话?是谁传的话?”
“老婆子听他自称是太医署的贾医正,同行的还有巡防营的高统领。”
孙婆或许不识贾医正,可巡防营的统领她还是识得的,近日宅院周遭多了些巡防的卫队,高统领也频频出现在贞安坊。
起初听到贾全的名讳时,孟医师的眉心瞬间拧得更紧,眼底掠过一丝嫌恶与警惕,握着茶杯的手指也下意识收紧。可当听闻同行的还有高统领时,她紧绷的肩背才渐渐舒展开来,眉宇间的凝重消散了些许。
据《医疾令》之规定,太医署的女医选拔有极为明确且严格的要求,无夫及无男女是核心条件之一,且常规选拔的女医还限定于官户婢这一贱籍群体。
然孟医师年轻时师从黎书和,又因特召入宫诊治,备受后宫推崇,是以特殊恩典长期留宫。
因她入宫前就已成婚,在太医署的品级一直不高,处处受限。且女医自身特殊,日常既要受太医署的医监、医正的考核和调度,又因常常服侍后宫,也需接受内侍省和尚药局的相关官员协同管理。
这些年孟医师几是常常宿在宫里,与丈夫聚少离多。尚且是楚帝额外开恩,就近赏赐一处宅院。可早年间,她不敢生育,只因和丈夫的一场意外,这才有了这对双生子。然楚帝得知后非但没有降罪,反倒令太医署给她每月多添两日轮休。
如此恩赏,早已惹来贾全的嫉妒和怨怼,这些孟医师都心中有数。
故今日若是贾全单独前来传信,她唯恐此中有诈,可若是有巡防营的高统领一同前来,尚且打消了她几分顾虑。
思绪稍定,孟医师抬眼问道,“孙婆怎不与我夫君同去?”
孙婆闻言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团,语气带着几分妥帖,“老婆子若跟着去了,主母回来,满院空荡荡的找不到人,该着急了。我守着宅子,主母回来也有个着落。”
孟医师望着孙婆苍老却温和的脸,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她忽然起身,快步走到里间的妆奁前,从里面挑出几件成色上好的首饰,几乎都是宫里的赏赐。她尽数握在手中,转身塞进孙婆怀里。“孙婆,这些年我们一家能安稳度日,全赖你悉心照料。阿禾、阿稷自小跟着你,吃喝拉撒都是你操心,比我这做娘的还要尽责······”
“主母,可使不得。”孙婆连忙抬手推辞,将首饰往回塞,脸上满是惶恐,“照料主母和小主人,本就是老婆子的分内事,哪能要主母的东西?”
“孙婆,你且收下。我还有事交代!”孟医师按住她的手,面容骤然一肃,方才的温和散去,换上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坚定,语音也跟着沉了下来,“夫君和两个孩子既已归乡,你就劳烦捎句话回去,让他们在老家安心照顾公婆,万万不可轻易回京。”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却很快被决绝取代,“待京中之事料理清楚,我就回去与他们团聚。可若是······若是我遭遇不测,你一定要告诉夫君,让他切勿来京城寻我,更不要追查缘由。只求他能安安稳稳地将阿禾、阿谡抚养成人,做个寻常百姓就好。”
这番话说完,屋内瞬间陷入死寂,只断断续续地传来窗外风吹树叶的轻响。
孙婆捧着首饰的手愈发颤抖,眼眶也跟着红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主母吉人天相”的安慰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孟医师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抬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孙婆你也别担心,我只是随口说说。你明日一早就动身去渡口,追上夫君他们。这里的宅子······你不用管,我自会料理。”
“主母可是遇到什么难处?难道是宫里······”
“哎,你就别打听了,你记着我的话······”
‘砰砰砰!’
话音还未落,院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力道又重又急,骤然打破了深夜的静谧,在空荡荡的宅院里显得尤为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