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撒旦探戈(6)(2 / 2)
记忆中母亲对待自己总是那么温和,那么有耐心,尽管父亲缺席,母亲却尽职尽责地拨冗陪伴她,补上了两倍的爱,让她忘记了自己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也正是因为母亲一以贯之的慈爱,让安洁莉娜相信,她和父亲一定是非常相爱的,不然怎么会爱这自己和男人诞下的结晶呢?
想到此处,安洁莉娜心中十分痛苦,心脏在胸腔里不住地抽搐着,冰冷的雨丝漂浮,如一张缓慢铺开的蚕丝。
雨,雨啊,是记忆里的常客。
她能回忆起母亲隔着牢狱的铁笼,和她讲述的改变自己命运的一瞬间:
那是母亲刚生育完,抱着她四处躲藏警方搜捕的场景:冰冷的雨水如银币般倾泻,敲打着屋顶与街石,汇成肮脏的涓流,在坑洼的路面上肆意横流。
母亲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在雨幕里,她那破旧的裙裾吸饱了泥水,沉甸甸地缠裹着她,风是另一个帮凶,尖啸着撕扯她早已散乱的发髻,让一绺绺湿发如海草般粘在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街灯在雨水中晕开团团病态黄光,非但未能照亮前路,反而将摇曳、扭曲的鬼影投映在她惊恐万状而坚定前行的眸子里,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嘶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她那单薄的肋骨,她不是为自己奔跑,腋下那个用披肩紧紧包裹、尚存一丝温热的小小身躯,才是驱动这具疲惫躯壳的全部力量,那孩子勉强睁着眼,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亲戚家女孩那张呈现出死人特有僵白的脸,警察最后通牒的冰冷眼神在她眼前交替闪现,她能逃向何方?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对这样被命运剥夺了一切、只剩下孩子的母亲而言,都紧闭着大门,她仿佛能听到身后整个世界的喧嚣,那是满路车辆的辚辚声,是咖啡馆里传出的阵阵欢笑,是构成所有正当角色们合奏的乐章,而这乐章里,唯独没有她这一个走投无路音符的容身之处,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在这无尽的雨夜,她的狂奔,是一场无声的、濒死的呐喊;只有远处一辆等候许久的车,在她跑过的时候摁响了喇叭,她惊弓之鸟般地躲藏到一边。
车窗摇下,露出一个女人的脸庞,是广阔而柔和的椭圆,如同宁静的满月。
她真美,皮肤是那样一种耀眼的洁白,仿佛从未被凡尘的风息触碰,又像是内里点燃了一盏灯,透出温暖而柔和的光晕,在这脸庞的中央,栖息着一只娇小肉感鼻子,鼻翼纤薄挺翘,带着近乎可爱的翕动,为她平天真,娇憨,真正摄人心魄的是那双掩在微红眼皮下的眼睛,它们不大,却深邃得像两口小小的酒窖,在浓密的睫毛阴影下,闪烁着活泼和锐利,刺破寒芒,任谁也不会想到,恶魔伪装成天使模样。
“……芝奥莉娅!”母亲抱着小小的她跪倒在地,如修女见到了她的真主,“你终于来了,我等你真的好久。”
“我来得还不算太晚。”柏德温柔地搀扶起她,轻声道,“我是来帮助您的。”
我是来帮助您的。
我是来帮助您的。
我是来帮助您的……
艾伦的话,和柏德的话渐渐地重叠上,而这句话宛如诅咒,宛若回声,在安洁莉娜的头脑里不断盘旋。
帮助……帮助?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人能恶毒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玩弄她的生命?面对至亲之人,不仅要陷她于绝望,还要给她一点微茫的希望,让她不至于在和绝望的对抗中筋疲力尽,仿佛猫儿挑逗到手的一只虫子,看尽她的洋相百出,至死方休。
安洁莉娜本来是个很开朗很活泼的人,她喜欢热闹,喜欢拍照,喜欢社交,有很多喜欢的事情,可是自从母亲被陷害,被冤枉,在狱中自杀身亡,那个无忧无虑的她就消失了;母亲在自杀前,曾经握着安洁莉娜的手,向她讲述了自己此生所有的幸福,快乐,委屈,迷茫,痛苦,讲到安洁莉娜泪如雨下,浑身过电般颤抖不止,顺着母亲掌心传来的不只是温度,还有垂垂老矣的女人的泪水,经年的憎恨,复杂的悲苦。
可是母亲最后竟然对她说:我说这些,是因为我忍不住了,我压抑了太久,只能向我的孩子释放;但是,请忘记我,不要去追究我的过往,不要尝试为了我的痛苦而活着,我希望你能过自己的人生。
不,妈妈,我做不到,这太难了。
答应我!
不要!
母亲的一切,都和一个名字紧密相关,那个在雨夜对他们伸出援手,看似温柔可亲的女人:芝奥莉娅·柏德。
母亲,您当年恨她至极,却希望我不要向她寻求报复……是不是因为您一生都被她的强大肆意凌虐,所以觉得我不可能有机会向她复仇的,对不对?
“柏德,我潜伏多年,我正是为了向你的后代讨要我失去的一切。”
虽然母亲之死的伤痛渐渐消减,可是她失去的何止是母亲呢?
如果今天艾伦不问的话,安洁莉娜都忘了那时的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柏德和她的帮凶们早就杀了她,她是要向这个女人的后代讨回她的青春,让社会知道她究竟犯了多大的错,“我的复仇是完全符合道义的,如果社会无法惩治罪恶,就让我自己来。”
回到当下,安洁莉娜发觉自己已经一口气和不知名的陌生人讲完了自己的一切,不仅心惊肉跳;毕竟她不知道威廉什么时候上来,要是被听见就完蛋了。
“没想到我会相信陌生人……不,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熟人了。”
除了楚斩雨之外,艾伦现在能看到所有人大脑里储存的记忆和信息,如果把每个人的经历和阅历比喻成一本书的话,安洁莉娜夫人简直是座图书馆,艾伦只是粗粗地浏览了一番便叹为观止,也因此对她生出了难得的真挚怜惜,对命运重压之下的意志坚定者,对不公世俗来回抽打虐待之人的敬佩,“当这样的人压抑已久,忍无可忍,爆发出来的力量是可怕的,而这就是我的机会。”艾伦在墙壁里看她,“如果把药剂一鼓作气全注入她的身体,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东西?在‘人之巅’之上。安洁莉娜·摩根索……你会带给我惊喜吗?”
客厅的大门再次打开。
“亲爱的,你去哪里了?”
陈夫人问道。
“都说了是出去透个气啦,一直坐在客厅里太闷了。”安洁莉娜微笑着说。
“亲爱的莉娜,要是你太闷的话,那正好,要不要和我来一支舞?”威廉刚和艾希在中央铺着地毯的空地上跳完一支激烈的探戈,一身汗地朝她伸出手,安洁莉娜注视着他和柏德有五成像的面容。
计划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不允许她的视野内出现计划之外的变量;一旦她付诸行动,对于社会,她将成为真正的恶魔,没有人会追溯罪恶的来时路,那个本应该和这世上其他孩子一样快乐的孩子,将永远地钉在卷宗上,被世人恐惧和唾弃。
她握住了威廉的手。
莉娜,你将成为沾满鲜血的恶魔。
“不,我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