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躲在影子里的懦夫(2 / 2)
声音浪潮中,影子开始剥落。焦黑的碎片如雪片飘落,每一片都映出被吞噬者的脸:米哈伊尔的独眼重新有了光彩,瓦西里扔掉猪油罐子高举拳头,娜塔莎撕碎病历本冲出雪堆……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手挽着手围住冰窟。神父的圣水罐高举向天,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神父的声音穿透风雪,“沉默的枷锁,断开吧!”
影子在呐喊中碎成灰烬。最后一片消散时,人们看见伊戈尔宅邸二楼的窗户“哗啦”碎裂——玻璃渣如钻石雨落下,映出空荡荡的房间。
欢呼声几乎掀翻冰层。格奥尔基用木拐砸向伏尔加轿车,莉季娅把圣像布铺在冰窟上,孩子们把雪球砸向宅邸的铜皮屋顶。费多尔站在人群中央,看安娜捧着圣水痛饮,泪水混着冰水淌进脖颈。他以为寒冬结束了。
可当人群散去,费多尔独自清扫铺子时,门铃响了。
镇长站在门口,貂皮帽檐压着油汗。他搓着手,笑容像冻僵的鱼:“费多尔同志,伟大胜利啊!影子是阶级敌人制造的幻象!为表彰您的贡献……”他掏出一张纸,“从明天起,您担任国营面包厂副厂长,配额翻倍!”
费多尔摇头:“我只想要原来的面粉。”
“哎呀!”镇长拍他肩膀,金戒指硌得人生疼,“旧时代结束了!新领导更开明——”他压低声音,“伊戈尔的宅子归集体了,但伏尔加轿车和红酒窖嘛……需要懂规矩的人看管。老鲍里斯医生退休了,他推荐您接任心理顾问,月薪翻三倍。”
费多尔望向窗外。松林街尽头,伊戈尔宅邸的烟囱竟又升起青烟。二楼新挂的窗帘是奶油色的,和从前一模一样。镇长顺着他的目光道:“新来的书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人很务实。影子?哈哈,迷信!他昨夜亲自在宅子住了一晚,连只耗子都没见着。”
深夜,费多尔在作坊揉面。炉火噼啪作响,面团在掌心温顺起伏。突然,他僵住了——面盆边缘,一滴猪油正缓缓凝固,拼出两个字:“闭嘴”。
他猛地掀开窗帘。月光下,伊戈尔宅邸的屋顶上,一团新的影子正舒展肢体,比从前更浓重、更贪婪。它没有眼睛,却仿佛正凝视着面包铺的灯火。费多尔抓起铁钳冲出门,积雪没过脚踝。他站在街心仰头怒吼:“出来!你这懦夫!占了便宜就躲进影子里!”
影子纹丝不动。寒风卷起废报纸,一张飘到费多尔脸上。是今日的《真理报》,头版标题:“灰烬镇粉碎反苏阴谋,主显节庆典彰显社会主义团结”。报道末尾小字:“前精神病患者安娜·彼得罗娃因散布谣言被捕,其举报材料纯属幻觉。”
费多尔攥紧报纸,指节发白。他想起布尔加科夫在《大师与玛格丽特》里写的句子:“怯懦是人类最大的罪过。”可在这片冻土上,怯懦是活命的本能。他慢慢走回面包铺,炉火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巨大而孤独。
“费佳!”安娜的声音从门缝传来。她竟翻墙逃出了拘留所,脸颊带伤,怀里抱着小本子,“影子换主人了,但锁链没断!谢尔盖书记今早把伏尔加轿车开进造纸厂,血池重新注满了……”她翻开本子,新添的名字下用红笔画着叉:神父被调往西伯利亚,格奥尔基“意外”跌进冰窟,莉季娅的裁缝铺挂上了“个体户违法经营”的封条。
“我们输了吗?”安娜的声音发颤。
费多尔没回答。他默默揉好面团,放进烤炉。当金黄的面包带着热气出炉时,他掰开一个,露出夹心的纸条——上面是孩子们用蜡笔写的:“不要怕影子,我们记住声音”。他塞给安娜:“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说真话。”
安娜咬了一口,泪珠砸在面包上:“可他们总在换新皮囊……”
“那就一次次撕开它!”费多尔的声音突然像铁锤砸砧板,“影子靠沉默活命,我们偏要成为它的噩梦!”他抓起最大一块面包,冲进风雪。安娜追出去时,看见老面包师站在伊戈尔宅邸的铁门外,高举面包对着二楼窗户嘶吼:“伊戈尔!谢尔盖!随便你们叫什么!出来吃啊!这是用你们偷走的麦子烤的!用受害者的泪揉的!用沉默者的愤怒发酵的!”
窗户猛地打开。不是书记,是醉醺醺的鲍里斯医生。他摇晃着金杯,奶油色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雪地上——那影子竟有伊戈尔的轮廓!
“费多尔,你这老疯子!”鲍里斯啐了一口,“书记同志在首都开会!明天配额减半,饿不死你这造谣胚!”窗户“砰”地关上。
费多尔站在雪地里,面包在寒风中迅速冷却。他弯腰,把面包放在铁门台阶上,又掏出所有口袋里的硬币,一枚枚摆成十字架。然后他转身离开,背影被街灯拉得很长,像一柄插进雪地的剑。
安娜跑过去搀住他。老面包师的手冰凉,声音却滚烫:“看见了吗?他的影子在发抖。因为我们的声音比猪油更黏,比伏特加更烈。”
三天后,灰烬镇流传着新谣言:伊戈尔宅邸闹鬼。夜深人静时,台阶上会出现热腾腾的黑面包,门缝里塞满写满真相的纸条。书记的伏尔加轿车总在发动时熄火,收音机自动调到干扰频道,沙沙声里混着叶甫根尼的怒吼和柳芭的哭唱。最邪门的是造纸厂血池——每到月圆,池水沸腾如滚油,伊戈尔的石膏像浮出水面,硬币眼珠变成两粒冻僵的野莓。
费多尔的铺子前排起长队。人们不只为面包而来。教师带来学生写的诗,工人交出车间偷拍的照片,连瓦西里邮差都塞给费多尔一叠偷藏的举报信。他们不说“请转交”,只低声说:“揉进面包里吧,老费佳。”
主显节满月那夜,费多尔独自来到造纸厂。血池平静如镜,倒映着雪亮的月亮。他放下一篮面包,对着池水说:“伊戈尔,谢尔盖,所有躲在影子里的懦夫——你们偷走的,我们记着账。你们沉默的,我们替你们喊出来。”
池水突然晃动。不是沸腾,而是泛起涟漪,像有人在水下微笑。费多尔弯腰,水面映出他的脸,皱纹里嵌着面粉,可眼睛亮得惊人。水波荡漾间,他看见无数张脸在池底浮现:安娜的、米哈伊尔的、神父的……他们嘴唇开合,却不再呐喊,只轻轻哼着古老的圣咏。
远处,灰烬镇的灯火在雪雾中晕开,像散落的星子。费多尔知道,书记明天会派推土机填平血池,报纸会刊登“封建迷信彻底清除”的报道。但有些东西推土机埋不掉——当安娜把面包分给拘留所的难友,当格奥尔基的拐杖在冰面上敲出节奏,当孩子们用粉笔在墙上画出发芽的麦穗,影子就缩进墙角,瑟瑟发抖。
回家路上,费多尔看见松林街的宅邸二楼亮着灯。窗帘缝隙里,书记的影子映在玻璃上,正手舞足蹈地打电话。可费多尔眯起眼,分明看见那影子边缘有一圈细微的裂纹,像被无数细小的声音啃噬着。
风雪更紧了。老面包师裹紧旧大衣,哼起一首童年歌谣。他身后,血池的方向,一轮红月亮沉入冰河,像枚永不冷却的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