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盗天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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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天旗抹杀形成的巨大深坑,边缘光滑如镜,仿佛天神用巨勺剜去了大地的一块血肉。坑底深不见底,只有袅袅青烟升腾,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寂与焦糊气息。坑壁是被瞬间高温熔融又急速冷却形成的奇异琉璃态物质,光滑坚硬,折射着诡异的光。
赫菲斯托斯沉重的跛足踏在坑边滚烫的琉璃化岩石上,发出“滋滋”的声响。他望着这绝对抹杀的印记,又望向远方那赤红流淌、不断扩张的熔岩之河,以及更远处被浓烟遮蔽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挣扎的凡人城邦废墟。一股混合着绝望、悲愤与强烈赎罪感的火焰在他胸膛中燃烧,几乎要将他熔化。
他举起巨大的神锤,锤头上流动着暗淡的锻造神力。他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力量凝聚于锤,狠狠砸向脚下那光滑如镜的琉璃坑壁!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四溅!但那琉璃化的坑壁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赫菲斯托斯的神锤却被巨大的反震之力高高弹起,震得他手臂发麻,踉跄后退。神铁锻造的锤头,竟隐隐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不…不可能…”赫菲斯托斯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锤,又看向那光滑的坑壁。焚天旗的毁灭威力,远超他的想象,留下的痕迹坚不可摧,如同永恒的耻辱烙印。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连一丝痕迹都无法留下,谈何弥补?谈何赎罪?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而嘈杂的声音穿透了风声和远方岩浆的咆哮,隐隐传来。
赫菲斯托斯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深坑远处的边缘,靠近熔岩洪流威胁方向的崎岖高地上,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群群渺小如蝼蚁的身影!是凡人!幸存下来的凡人!
他们衣衫褴褛,满面烟尘,许多人身上带着灼伤和血痕。没有神只的伟力,没有超凡的工具,只有最原始的木棍、石片、甚至是用烧焦的树枝和破布临时捆绑成的简陋工具。他们如同忙碌的蚁群,在陡峭的坑边和滚烫的岩石间,用双手,用肩膀,用尽一切办法,试图挖掘、搬运、堆砌!
他们在挖沟!
一条粗糙、蜿蜒、但肉眼可见正艰难延伸着的简陋沟渠,正沿着深坑的边缘,试图绕开那光滑无法破坏的琉璃壁,引向地势更低洼的干涸河床方向!目标,赫然是远方那不断逼近的、吞噬一切的熔岩洪流!他们要用这条沟,去引导、去分流那灭世的天火!
“快!这边土硬!用撬棍!一起用力!”一个头发花白、胡子被燎焦了大半的老者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他的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显然已经折断,却用另一只手死死指着一个方向。
“水!快给这边浇水降温!石头烫手!”几个妇人抱着残破的陶罐,里面是浑浊的泥浆水,奋力泼洒在刚刚堆砌起来、冒着青烟的土石上,发出“嗤嗤”的响声和浓烈的白雾。
一个瘦弱的少年,脸上被熏得漆黑,双手血肉模糊,正用一根削尖的木棍,拼命地在一块巨大的滚烫岩石下挖掘着松动的土壤。每一次用力,都痛得他龇牙咧嘴,汗水混着血水淌下,但他没有停下。旁边一个同样瘦小的女孩,正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奋力砍削着挡路的坚韧树根。
没有绝望的哭嚎,只有此起彼伏的、混杂着痛苦喘息和互相鼓励的嘶喊。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意志,一种在绝对毁灭面前迸发出的、令人窒息的顽强,在这片焦土之上熊熊燃烧!他们渺小,他们脆弱,他们的努力在灭世的天灾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同螳臂当车。但正是这种不自量力的、绝望的反抗,却比任何神迹都更撼动神魂!
赫菲斯托斯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他手中的神锤“哐当”一声掉落在滚烫的琉璃岩石上。他布满烟灰和疤痕的脸颊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滚落下来,瞬间被地面的高温蒸发,只留下两道浅浅的白色盐痕。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普罗米修斯为之盗火、为之承受永世酷刑的凡人!他看到了在诸神背弃、天罚降临的绝境中,依旧没有放弃挣扎、燃烧着不屈生命之火的凡人!
那火焰,不在天庭的丹炉里,不在奥林匹斯的熔炉里,就在这些渺小、脆弱、伤痕累累的胸膛里!就在他们用血肉之躯对抗灭世天灾的每一个动作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羞愧,如同熔岩般冲刷着赫菲斯托斯的神魂。他猛地弯下腰,捡起那柄布满裂痕的神锤。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去撼动那代表毁灭的琉璃坑壁。他拖着跛足,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群正在与死亡赛跑的凡人。
他来到那处正在艰难开凿、被滚烫岩石阻挡的沟渠前。少年和女孩惊愕地抬起头,看着这个从天而降、浑身烟灰、跛着脚却散发着惊人气势的巨人。
赫菲斯托斯没有说话。他举起布满裂痕的神锤,锤头上暗淡的神力艰难地再次亮起一丝微光,对准那块阻挡沟渠的、被地火烧得通红的巨大岩石。
“让开。”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少年和女孩下意识地退后几步。
“轰——!”
神锤带着匠神全部的意志和残存的神力,狠狠砸落!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坚不可摧的琉璃,而是这块阻碍凡人求生之路的顽石!
一声巨响!巨石在神力的冲击下剧烈震动,表面崩裂开无数蛛网般的裂痕!滚烫的碎石四溅!
“再来!”赫菲斯托斯低吼着,再次抡锤!
“轰!”
巨石终于彻底崩解,化作无数滚烫的碎块,散落开来,露出了后面可以继续挖掘的土壤。
少年和女孩惊呆了,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周围奋力挖掘的凡人也看到了这一幕,疲惫绝望的脸上瞬间燃起了新的希望!他们认出了这位跛足的神只!是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
“是匠神!匠神来帮我们了!”有人激动地嘶喊起来。
赫菲斯托斯没有理会那些欢呼。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烟灰混合的污迹,看着自己锤头上又加深的裂痕,又看向前方依旧漫长而艰难的沟渠,以及远方那咆哮奔涌的熔岩洪流。他弯下腰,用他那双能锻造星辰神器的、布满厚茧和烫伤的大手,捡起地上凡人丢弃的一把简陋石镐。
“不是帮你们。”他沙哑地说,目光扫过那些带着希望与敬畏看着他的凡人面孔,最终落在手中粗陋的石镐上,“是帮我自己。”
他高高举起石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凿向脚下滚烫而坚硬的土地!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决绝!
“挖!”他嘶吼着,声音穿透了熔岩的咆哮和呼啸的风声,“想活命,就继续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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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加索山巅,永恒的罡风依旧如刀。
普罗米修斯被钉在冰冷的岩壁上,意识在无边的痛苦之海中沉浮。玄鸟衔走最后火种时的清鸣,人间炼狱的哭嚎,诸神背叛的冰冷,东西方火焰在他体内冲突湮灭的灼痛……一切的一切,都在反复锤炼着那个核心的意念:“火在人心,不在天。”
他残存的神识,如同风中残烛,却固执地向着山下蔓延,微弱地感知着。他感知到了焚天旗引动地脉喷发的毁灭威力,感知到了大地的哀鸣与生灵的绝望。然而,在这无边的绝望图景中,一点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光点,顽强地亮了起来!
那是赫菲斯托斯!他感知到了自己那位跛足兄弟的愤怒与悲怆,感知到他砸向琉璃坑壁时的绝望,更感知到了他最终走向凡人、举起石镐时,神魂深处爆发出的那种近乎涅盘般的蜕变!那不再是为了神族的荣耀,而是为了生命本身,为了赎罪,为了那点“人心之火”!
同时,他也感知到了!在那深坑边缘,在熔岩的威胁下,无数凡人以蝼蚁之力挖掘沟渠时,那一个个渺小灵魂中燃烧的、绝不屈服的火焰!那火焰微弱如星火,却汇聚成一片无声的、足以灼穿神只冷漠心防的光海!
痛苦依旧,但一种奇异的暖流,却开始在他冰冷僵死的躯壳深处滋生、蔓延。那是源自山下那场绝望自救的共鸣,源自赫菲斯托斯蜕变带来的慰藉,更是源自他自身顿悟后,对“人心之火”的坚定信念所点燃的内在光明。这暖流微弱,却真实存在,对抗着高加索永恒的酷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年。时间在这绝壁之上失去了意义。
灰暗的云层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一道优雅迅疾的身影,如利剑般穿透罡风,悬停在他面前。
又是那只玄鸟!
它依旧神骏非凡,玄青的羽翼流转着温润的玉光。它的目光,比上次更加深邃,仿佛蕴含着无尽星河的运转。它静静地凝视着普罗米修斯,没有立刻动作。
普罗米修斯艰难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迎向玄鸟的目光。他没有恐惧,没有乞求,只有一片被痛苦打磨后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如同深埋地火般灼热的明悟。
玄鸟似乎读懂了他眼中的一切。它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鸣叫,不同于上次的决绝,这鸣叫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是审视,是确认,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认可?
它优雅地探出长长的玉喙。这一次,目标并非普罗米修斯胸前神甲的裂缝,而是他背后那根穿透琵琶骨、将他死死钉在岩壁上的、最为粗大沉重的神铁锁链!
玉喙轻点在那冰冷漆黑的锁链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只有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蕴含着无上法则之力的“叮”声。
一道温润的青色光晕从玉喙与锁链接触点瞬间扩散开来,如同水波般流过整条锁链。锁链上那些由赫菲斯托斯亲手铭刻、蕴含着强大禁锢之力的西方神文,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湮灭!
“嘣!”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那根禁锢了他不知多少岁月、贯穿了他神躯、象征着背叛与惩罚的粗大锁链,应声而断!沉重的断链哗啦一声坠落,砸在下方嶙峋的岩石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束缚骤然消失,普罗米修斯残破的身躯猛地向前一倾,几乎要从绝壁上跌落。他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冰冷的岩壁,手腕和脚踝处穿透的铁链依旧存在,带来钻心的疼痛,但背后那根最致命的主链已然消失!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属于身体自由的微弱感觉,瞬间传遍了他麻木的四肢百骸!
玄鸟做完这一切,没有停留。它深深地看了普罗米修斯一眼,那双蕴含智慧的眼眸中,似乎有亿万星辰流转明灭。然后,它优雅地一振双翼,化作一道青玉流光,再次穿透厚重的铅云,消失在东方的天际。
云层重新闭合,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那根断裂坠落的粗大神链,和普罗米修斯背后琵琶骨处依旧汩汩流出的、带着淡淡金辉的神血,证明着玄鸟的降临。
罡风依旧凛冽如刀,穿透手腕脚踝锁链的剧痛丝毫未减。但普罗米修斯支撑在岩壁上的手臂,却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明悟。
天庭的使者,没有带来毁灭,没有取走他体内残存的、混乱的火焰神力。它斩断了他身上最沉重的一道枷锁!
这意味着什么?
是惩罚的终结?还是另一种考验的开始?抑或是……对他那句“火焰本无东西之分”的某种无言回应?
他艰难地、一寸寸地抬起头,望向玄鸟消失的方向,望向那灰暗厚重的、隔绝东西的天幕。背后断裂锁链的伤口在寒风中传来清晰的刺痛,体内东西方火焰残力的冲突也依旧在灼烧他的神脉。
然而,他布满血污和冰霜的脸上,却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历经万劫后,终于窥见一丝天光的释然。
他知道了。
火,或许真的不在天。那斩断枷锁的玉喙,那消融神文的青光,那玄鸟离去时深邃的一瞥……它们本身,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火”?一种超越东西方藩篱、蕴含着秩序与可能性的“天火”?
束缚仍在,痛苦依旧。但那条最沉重的锁链,断了。一丝微弱的自由,重新回到了这具残破的神躯。更重要的是,山下那场凡人蝼蚁撼天的自救,赫菲斯托斯举起石镐的蜕变,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照亮了他心中那簇名为“人心之火”的光源。
他支撑着岩壁,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试图重新挺直那被钉锁了无尽岁月的脊梁。目光穿透高加索山巅永恒的阴霾,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路,还很长。但火种,终究未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