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轮车的现实(1 / 2)
寅卯之交,天幕低垂,东方仅有一抹惨淡的鱼肚白。凌晨的寒气尚未散尽,凝成薄薄一层水汽,贴在人裸露的皮肤上,凉意刺骨。夏侯北蹬着他那辆租来的破旧三轮车,车身骨架在每一次颠簸中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像一架行将散架的生锈弹簧。沉重的车厢里,码放着成箱的廉价饮料,花花绿绿的包装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俗艳。他穿着件洗得发白、领口松垮的灰色t恤,前胸后背早已被汗水洇湿大片,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微微佝偻的脊背线条。每一次蹬踏,大腿和小腿的肌肉都虬结隆起,汗水顺着剃得极短的头发茬滚落,滑过古铜色的、棱角分明的侧脸——那是军营生涯留下的深刻印记,如今却被生活的重担磨蚀得疲惫不堪。
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柏油路面,颠簸着驶离了喧闹如沸的批发市场。那里是城市尚未苏醒的胃囊,吞吐着最原始粗粝的生存所需。空气里混杂着腐烂菜叶、廉价香精和柴油废气的浑浊味道,此刻渐渐被甩在身后。夏侯北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两旁是低矮的旧居民楼,阳台上晾晒着各色衣物,在晨风中轻轻晃动。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前方不远,就是他今天的第一家送货点,一个小得可怜的社区杂货铺。清晨的寂静里,只有车轮摩擦地面单调的沙沙声,和他略显粗重的喘息。
就在三轮车即将拐过街角时,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影子突兀地从街边树影下闪了出来,一字排开,拦在了路中央。制服浆洗得笔挺,肩章和臂章在熹微的晨光里反射着冷硬的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为首的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有些发福,制服被撑得紧绷绷的,肚子微腆。他双手背在身后,下巴习惯性地向上抬着,目光扫过夏侯北和他那辆寒酸的三轮车,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漠然。另外两个年轻些的,也板着脸,目光锐利。
夏侯北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捏紧了车闸,双脚死死蹬住地面。破旧的三轮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勉强停了下来,车头距离那个为首的制服男人只有几步之遥。
“停下!”为首的男人开口了,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生硬,“谁让你在这条街上跑的?这里严禁摆摊设点,懂不懂规矩?”他一边说,一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不耐烦地敲了敲三轮车锈迹斑斑的车把。
夏侯北连忙从车座上跳下来,动作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滞重。他努力挤出一个谦卑的笑容,微微躬着腰,试图解释:“同志,误会了误会了。我是送货的,不是摆摊的。您看,我这车上都是整箱的饮料,给前面老李杂货铺送的,马上就到地方了,卸了货就走,绝对不耽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夜奔波的干涩和急于澄清的急切。汗水又顺着鬓角流下来,他也顾不得去擦,只是紧张地看着对方的脸。
“送货的?”为首的男人鼻腔里哼出一声,嘴角向下撇着,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甭管你送什么货!这条街,划定的就是非机动车和行人通行区,你这破三轮,这么大动静,又脏又乱,影响市容市貌,知道吗?马上给我调头,离开!”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旁边的两个年轻队员也上前一步,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夏侯北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太熟悉这种腔调了,一种基于某种身份和位置所带来的、不容辩驳的权力感。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再做最后的争取:“同志,您行行好,真的就几步路了。老李那边等着开门卖货呢,我保证,卸了货,两分钟,不,一分钟!一分钟我立马走,绝对不影响!您看这大清早的,路上也没几个人……”他指着空荡荡的街道,语气近乎恳求。
然而,他的解释只换来对方更深的厌烦。为首的男人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卑微的送货工人在挑战他的权威,浪费他的时间。“少废话!”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让你走就走!听不懂人话?再啰嗦,车给你扣了!”
话音未落,他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已经极其不耐烦地、带着明显的推搡意味,重重地按在了三轮车的车把上,猛地向旁边一推!
这一推,力道远超出阻止的范围。本就重心不稳、装载着重物的破旧三轮车,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掼了一把,车身猛地向侧面倾斜!
“哗啦——!”
一声巨响,如同炸雷般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倾斜的车厢再也无法承受重负,上面堆叠得不算十分稳固的几箱饮料,瞬间像山崩一样滑落、翻滚下来!纸箱在剧烈的撞击下撕裂开大口子,花花绿绿的塑料瓶、易拉罐如同被释放的囚徒,疯狂地蹦跳、滚落!橘子味的、苹果味的、可乐色的粘稠液体,从破裂的瓶身和变形的罐口汹涌喷溅出来,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肆意横流,混合着碎玻璃渣,形成一片刺目而狼藉的、散发着廉价甜腻气味的沼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夏侯北整个人僵在原地,保持着伸手想要扶住车把的姿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死灰。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瞳孔在剧烈地收缩,映照着眼前这片突如其来的、令人绝望的灾难现场。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那流淌的,哪里是果汁?分明是他赖以糊口的血汗,是支撑他在这城市缝隙里艰难喘息的一点点微薄希望!每一滴粘稠的液体砸在地上,都像是在他心口剜了一刀。
巨大的声响和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瞬间吸引了几个早起的行人和附近楼上的住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