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6章 欲效鸱夷归五湖,怎奈尘羁锁疏狂(2 / 2)
萧桓猛地夺过密报,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正是周显的亲笔,详细记录了伏击的经过,甚至附上了秦飞受伤的“证据”——一缕染血的玄夜卫北司制服布条。虽然明知周显偏向徐党,密报可能有夸大之处,但“秦飞重伤”“张启被囚”的核心信息,却如同一道惊雷,彻底击碎了他心中的最后希望。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背脊撞在龙椅扶手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却浑然不觉。脑海中浮现出秦飞的身影:那位玄夜卫北司指挥使,刚正不阿,忠于职守,为了查案,不惜与整个玄夜卫南司为敌,不惜与徐党硬碰硬。可如今,他却重伤被困,查案之路彻底中断。
“张启……张启还查到了什么?”萧桓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问道。他记得张启是玄夜卫文勘房主事,精于文书、墨痕、印鉴的核验,是他最先发现了密信的破绽,若能得到他的完整证据,或许还能翻盘。
李德全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惋惜,实则暗藏得意:“陛下,张启大人在被转移前,曾试图传递一份密函,却被镇刑司密探截获。密函中提及总务府账目有重大破绽,石大人当年篡改赈灾粮款账目时,曾留下三次蘸墨的痕迹,与谢渊‘通敌’密信的墨痕破绽如出一辙,可这份密函刚被截获,便被石大人下令销毁,连副本都未留下。”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今张启大人被囚于诏狱署最深处,由魏大人的亲信亲自看管,日夜严刑拷打,逼迫他承认与谢渊通敌,恐怕……恐怕再也无法提供任何证据了。”
萧桓闭上眼,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查案的希望彻底破灭了。秦飞重伤,张启被囚,证据被毁,徐党的权力闭环密不透风,再也没有人能为谢渊辩冤,再也没有机会推翻这桩冤案。他心中的那点执念,那点良知,那点对功臣的愧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陛下,您看。”李德全适时开口,指向殿外:“天快亮了,太和殿的晨钟即将敲响。徐大人他们已经在宫外跪请,声称陛下若再不降旨,他们便要率百官前往太庙,向先帝请罪,弹劾陛下‘偏袒逆臣,危及江山’。”
他的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萧桓的心理防线。徐党不仅掌控了朝堂、特务机构、国库,如今更是搬出了先帝,试图以“孝道”“祖制”相逼,让他无退路可走。若真让他们前往太庙,弹劾之声传遍京师,自己的复位之名便会彻底崩塌,帝位也将岌岌可危。
萧桓缓缓睁开眼,眼底的挣扎与痛苦已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为了保全帝位,为了避免更大的动乱,为了不让复位之路的血白流,他只能牺牲谢渊,只能向徐党的权力网络妥协。
“他们敢!”萧桓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已没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无力的愤怒。他知道,徐党敢这么做,因为他们早已布好了局,官官相护的网络让他们有恃无恐。太和殿外的百官,多半是李嵩通过吏部任免安插的亲信,其余中立官员则畏惧镇刑司的淫威,不敢不从,所谓的“群臣跪请”,不过是徐党自导自演的一场逼宫大戏。
李德全跪在地上,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陛下,他们有什么不敢的?徐大人掌诏狱署,魏大人掌镇刑司,李大人掌吏部,石大人掌总务府,四人官官相护,势力遍及朝野。他们若真率百官前往太庙,弹劾陛下‘偏袒逆臣’,便会引发朝野震动,旧臣趁机反扑,北元借机南下,到那时,陛下的帝位便会摇摇欲坠,大吴江山也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萧桓:“陛下,老奴知道您不忍杀谢渊,可帝王之路,本就容不得半分仁慈。您是大吴的帝王,不是寻常百姓,您的肩上扛着的是江山社稷,是万千百姓的性命,是列祖列宗的基业。相比这些,一个谢渊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谢渊的性命?”萧桓自嘲地笑了笑,笑声凄厉,在空寂的御书房内回荡:“他是保京师、活万民、安边疆的功臣!他的性命,是用功绩与忠诚换来的!朕杀了他,便是寒了天下忠良的心,便是告诉世人,忠诚无用,功绩无用,唯有依附党羽、结党营私才能自保!”
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绝望:“日后,谁还会为朕效命?谁还会为大吴抛头颅、洒热血?徐党今日能逼朕杀谢渊,明日便能逼朕杀更多忠臣,终有一日,他们会逼朕禅位!朕今日妥协,便是养虎为患,自掘坟墓!”
“陛下,老奴明白您的担忧,可徐党如今羽翼未丰,仍需借助陛下的帝王之名行事。”李德全耐心劝说,字字句句都在剖析权力博弈的本质:“他们杀谢渊,是为了清除异己;陛下暂避锋芒,是为了积蓄力量。待陛下掌控京营、收拢兵权、安插亲信,便可一举清除徐党,为谢渊平反昭雪,重振朝纲。”
他列举具体的权术手段:“京营都督同知岳谦虽为谢渊亲信,却始终忠于陛下,陛下可暗中提拔,逐步掌控京营;玄夜卫北司虽遭重创,却仍有秦飞的旧部可用,陛下可暗中联络,重建北司,制衡南司;三法司虽形同虚设,陛下可借平反谢渊一案,重新启用周铁等忠良,恢复三法司职能,制衡徐党。”
这些话,如同画饼般勾勒出一个美好的未来,让萧桓心中生出一丝微弱的期盼。他知道,李德全的话或许是徐党的缓兵之计,但在此时的绝境中,这已是唯一能让他说服自己的理由。他太想保住帝位了,太想清除徐党了,太想成为真正掌控天下的帝王了。
“陛下,晨钟快响了。”李德全再次提醒,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徐大人他们已经开始鼓动百官,若晨钟响过,陛下仍未降旨,他们便要行动了。老奴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亿万百姓为重,放下个人私恩,做出决断!”
萧桓的目光扫过案上的朱笔,又扫过那份被茶水浸透的奏折,脑海中闪过谢渊的功绩、南宫的屈辱、复位的血路、徐党的逼宫、秦飞的重伤、张启的被囚。无数画面交织碰撞,最终化为一个沉重的决断。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朕……朕知道了。”他缓缓说道,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起来吧。”
李德全心中一喜,连忙叩首:“老奴谢陛下圣明!”他知道,这场持续了整夜的心理博弈,最终以徐党的胜利告终,谢渊的性命,即将终结在帝王的朱笔之下。
李德全起身,垂手侍立在一旁,目光却紧紧盯着萧桓手中的朱笔。御书房内的气氛凝滞得如同实质,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宫墙上,一高一矮,一主一仆,却上演着决定忠臣生死、影响王朝命运的终极博弈。
萧桓拿起朱笔,指尖冰凉,笔杆坚硬,却重逾万钧。他将笔尖悬在“准奏”二字上方,墨汁凝聚,欲滴未滴,如同谢渊悬而未决的性命。他的目光落在奏折上“谢渊”二字,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谢渊的面容——刚毅、正直、悲悯,那双眼中始终闪烁着对江山、对百姓的赤诚。
“陛下,”李德全见他仍在迟疑,再次开口,语气带着最后的推力:“老奴听闻,谢渊在狱中仍未屈服,多次痛斥徐党奸佞,声称若有机会,定要面见陛下,澄清冤屈。徐党对此极为忌惮,若不尽快处置,恐生变数。”
他刻意编造谢渊的“强硬”,实则是怕夜长梦多,怕萧桓临时变卦:“魏大人已下令,若陛下今日不降旨,便要伪造谢渊‘越狱’的假象,将其当场格杀,届时不仅陛下颜面尽失,还可能被徐党扣上‘纵容逆臣’的罪名,得不偿失。”
萧桓的指尖猛地一颤,墨汁滴落在奏折上,晕开一个深色的墨点,如同谢渊流下的一滴血。他知道,李德全的话未必属实,但徐党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若谢渊真的被“当场格杀”,自己不仅会背负骂名,还会失去最后的主动权,彻底沦为徐党的傀儡。
“朕杀了他,便是遂了徐党的意。”萧桓喃喃自语,像是在与自己对话,又像是在与李德全博弈。
“陛下,是遂了江山社稷的意。”李德全立刻纠正,语气坚定:“杀谢渊,是为了稳固帝位,是为了避免动乱,是为了大吴的未来。徐党不过是顺水推舟,真正受益的,是陛下,是天下百姓。”
他的话颠倒黑白,却精准地击中了萧桓的内心。萧桓愿意相信,自己的决断是为了江山,是为了百姓,而不是向徐党妥协。这种自我欺骗,成为了他最后的心理支撑。
萧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永熙帝的嘱托、百姓的请愿、忠臣的期盼,心中一阵刺痛,喉间溢出哽咽。他在心中默念:“谢渊,朕对不起你。若有来生,朕愿与你做一对普通百姓,远离朝堂纷争,远离权力博弈。若有机会,朕定会为你平反昭雪,让你的忠名流传千古。”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的最后一丝犹豫尽数褪去,只剩下决绝的冷光。他不再犹豫,不再挣扎,握着朱笔的手稳稳落下,笔尖划过宣纸,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准奏”二字上重重落下,笔力透纸背,墨痕与茶水交织,如同一道淌血的判决。
“准奏。”两个字,低沉而坚定,如同惊雷般在御书房内炸响,宣告着一位忠臣的命运终结,也宣告着一场权力博弈的暂时落幕。
萧桓掷笔于案,笔杆滚落,撞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寒夜中格外刺耳。他瘫坐回龙椅上,双肩微微颤抖,眼神空洞,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绝望。
朱笔落下的瞬间,御书房内的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仿佛也为这桩血色冤案叹息。李德全眼中闪过一丝隐秘的得意,却迅速被恭谨掩盖。他连忙上前,双手捧起那份带有朱批的奏折,躬身道:“陛下圣明!此乃江山社稷之幸,万民之幸!老奴这就将圣旨传与徐大人等人,稳定朝局。”
萧桓没有接话,只是瘫坐在龙椅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失去了灵魂。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既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没有复仇的快意,只剩下无尽的空虚与愧疚。他知道,自己亲手杀死了一位忠臣,亲手斩断了天下人对朝廷的信任,亲手为自己戴上了千古骂名的枷锁。
李德全捧着奏折,脚步轻快地向殿外走去,袍角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风。他走到殿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龙椅上的萧桓,见他孤寂绝望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敬畏,有同情,却更多的是对权力的敬畏与依附。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徐党权力网络中的一颗棋子,今日的所作所为,既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依附强者。
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宫外的风声与即将到来的喧嚣。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漏壶的滴答声,如同在为谢渊的生命倒计时。萧桓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朱墨的痕迹,也仿佛沾染着谢渊的鲜血。
他想起谢渊在朝堂上直言敢谏的场景,想起谢渊弹劾魏进忠、石崇时的刚正不阿,想起谢渊在边疆与将士同甘共苦的画面,想起百姓为谢渊立生祠、焚香祈福的场景。这些画面如同电影般在他脑海中回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如昨,让他的心如同被刀割般疼痛。
“朕是帝王,身不由己。”他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句话,试图以此安慰自己,却只感到更加的痛苦与绝望。他知道,这不过是借口,是为自己的懦弱与自私寻找的托词。若他能坚定信念,若他能打破徐党的权力闭环,若他能真正掌控皇权,谢渊便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殿外传来了百官的欢呼声,虽然隔着厚厚的宫墙,却依旧清晰地传入萧桓耳中。那欢呼声刺耳难听,如同对他的嘲讽与鞭挞。他知道,那是徐党及其亲信在庆祝,庆祝他们清除了异己,庆祝他们的权力网络更加稳固,庆祝他们成功地操控了帝王。
朔风再次吹进殿内,烛火终于在一阵摇曳后,缓缓熄灭,只留下满殿的黑暗与死寂。黑暗中,萧桓的身影孤绝而落寞,如同寒夜中的枯木,在权力的牢笼中,独自承受着这份沉重的代价。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断,将会给大吴带来怎样的后果。他不知道,北元是否会趁机入侵,边军是否会军心涣散,百姓是否会心生不满,忠臣是否会彻底寒心。他只知道,自己保住了帝位,却失去了更多更珍贵的东西。
御书房内的黑暗愈发浓重,只有殿外檐角残冰折射的冷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几道微弱的光影。萧桓依旧瘫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漏壶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提醒着他所犯下的罪孽。
他想起了秦飞,那位重伤的玄夜卫北司指挥使,想起了他递来的每一份密报,想起了他在密报中写下的“必还谢渊清白”的誓言。如今,这份誓言已成泡影,秦飞的努力付诸东流,甚至可能因此丧命。萧桓心中满是愧疚,却无力回天。
他想起了张启,那位被囚于诏狱署的文勘房主事,想起了他发现的密信破绽,想起了他试图传递的账目证据。如今,张启身陷囹圄,遭受严刑拷打,恐怕再也无法重见天日。萧桓心中一阵刺痛,却只能默默承受。
他想起了岳谦、杨武等忠于谢渊的将领,想起了他们在边疆的浴血奋战,想起了他们对谢渊的敬重与爱戴。如今,谢渊被处死,他们定会心寒,边军的军心也将受到重创。萧桓深知,这将给北元以可乘之机,大吴的边疆,或许即将陷入战火。
他想起了内阁首辅刘玄、刑部尚书周铁等忠良之臣,想起了他们为谢渊辩冤的努力,想起了他们眼中的失望与悲愤。如今,谢渊被处死,他们定会对自己彻底失望,朝堂之上,将再也无人敢直言敢谏,无人敢为忠良发声。萧桓知道,自己的朝堂,将彻底沦为徐党的天下。
黑暗中,萧桓缓缓闭上眼,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龙袍上,浸湿了一片布料。他不是为自己流泪,是为谢渊的冤屈,是为忠臣的牺牲,是为大吴的未来,是为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他知道,这个夜晚,将成为他一生的噩梦。他将永远记得,在天德二年岁暮的三更,在寒冷的御书房内,他如何在李德全的催促下,如何在徐党的逼迫下,亲手写下那道处死谢渊的圣旨。他将永远记得,那份沉甸甸的愧疚,那份无法磨灭的罪恶感。
殿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东方泛起鱼肚白,黎明的曙光即将驱散黑夜的阴霾。可萧桓心中的阴霾,却再也无法驱散。他知道,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将面对满朝文武的“恭贺”,面对徐党的“效忠”,面对天下百姓的无声指责。
他将继续坐在这龙椅上,做他的帝王,享受着权力带来的荣耀与尊贵,却也承受着权力带来的孤独与痛苦。他将在愧疚与恐惧中度过余生,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为谢渊平反昭雪,却也知道,有些罪孽一旦犯下,便永远无法弥补。
御书房的门被再次推开,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点燃了新的烛火。烛火摇曳,照亮了萧桓苍白憔悴的面容,照亮了他眼底的绝望与疲惫。新的一天开始了,可对于萧桓而言,这场寒夜的噩梦,才刚刚拉开序幕。
片尾
天德二年岁暮三更,御书房朱笔落,一诏定忠魂之命。李德全之促,若压顶之末薪,溃萧桓心防之最后,碎封建帝王良知之残存。此寒夜之弈,无涉是非,唯关权与存——徐党假官官相护之网,以江山社稷为饵,以失权受辱为胁,逼帝戮忠良。
萧桓困于复位未安之扰,制于党羽所织之罗,终在孤惧之间,择皇权而弃公道。朱笔落之际,非止绝谢渊之命,更显封建王朝之绝症:近侍为党争之具,帝王为权力之偶,官官相护摧司法之公,忠良之血为权术之资。寒夜寂寂,实见证一制之悲,一良知之沉。
卷尾
谢渊之死,起于徐党罗织,终于李德全寒夜催诏,实乃封建王朝权失其衡之必然。徐靖、魏进忠之流,假镇刑司、诏狱署、吏部、总务府之权环,官官相护,罗织罪愆,以律法为私器;李德全以近侍之躯,承党羽之命,击帝王之短,为弑忠之助;萧桓困于复位未安之扰,惧于失权之辱,终假“江山社稷”之名,弃忠良,为权力之囚。此寒夜催诏,深揭封建王朝之沉疴:权无制衡,则官官相护生腐败黑暗。
帝权无束,则私欲恐惧间背良知;特务政治横流,则司法公正荡然无余。谢渊之悲,非一人之过,乃制度之弊总发——忠不敌党争,公道让皇权,百官为权臣之附,则王朝之覆定矣。此寒夜之诏,非唯谢渊之挽,更是封建王朝之警,诫后世:权失其衡则忠良戮,官官相护则社稷危,唯守公正、衡权力,方能使忠良不冤,江山长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