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6章 晓窗晴透柳丝柔,燕啄新泥落画楼(1 / 2)
卷首语
太和殿龙令破空,魏进忠束手就擒。这个盘踞朝堂数载、视生民如草芥的阉贼,终成阶下囚。当镔铁锁链磨过金砖的锐响传出宫墙,天德六年春末的京城,积压的阴霾瞬间崩散如檐角残冰。
檐角残冰正顺着瓦当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与远处传来的欢呼交织成韵。从午门到九门,从市井瓦舍的油布幌子到深巷陋院的柴门,百姓以最质朴的欢腾回应帝王的雷霆之举——挑夫放下担子侧耳,货郎停住吆喝咧嘴,连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妇都颤巍巍扶着墙起身,这欢呼里,有对忠良的泣血告慰,有对奸佞的咬牙唾弃,更有对江山清明的灼灼期盼。
春日闲居
晓窗晴透柳丝柔,燕啄新泥落画楼。
老叟呼童烹新茗,村姑携篓采春稠。
风摇花影侵书案,蝶逐茶香过竹沟。
醉卧南轩忘世事,一帘晴日伴沙鸥。
魏进忠被镔铁锁链锁着押出午门时,恰逢晌午放市。朱雀大街上人潮如织,挑担的脚夫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小腿;叫卖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冰糖葫芦——”的吆喝声刚起就被惊呼声盖过;赶车的车夫勒住马缰,枣红色的马儿打着响鼻刨着蹄子。两名禁军如玄铁铁塔,架着他枯瘦如柴的身躯,蟒纹常服被扯得歪斜,领口磨出毛边,散乱的灰发间还嵌着太和殿丹陛的青灰,连耳后那粒标志性的黑痣都沾着污垢——这副狼狈相,与往日乘八抬描金大轿、缇骑执鞭开道时,轿帘掀起处露出的珠光宝气相比,判若云泥之别。
守在宫门外的百姓先是集体僵立,目光胶着在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上——那曾是生祠中被官绅叩拜的脸,此刻却爬满褶子与怯懦。短暂死寂后,人群中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是魏阉!魏进忠被抓了!狗贼伏法了!”喊者是个瘸腿汉子,空荡荡的裤管随风晃荡,他正是当年因骂过魏党爪牙而被打断腿的货郎。
这声喊如火星坠干柴,起初是零星抽气,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欢呼,浪涛般席卷整条长街。卖糖葫芦的老汉手一抖,红亮糖汁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凝成暗红的斑,他却浑然不觉,举着插满糖葫芦的竹靶用力摇晃,竹靶撞得“嗡嗡”响,糖衣上的芝麻都抖落下来;挑菜担的农妇扔下担子,筐里的菠菜滚了一地,她拍着大腿恸哭,泪水混着汗水淌在黝黑面颊上,嘴角却咧开欢喜的弧度,粗糙的手掌把裤腿都拍得发白。
连街角算命的盲者,都循着声摸索起身,枯手攥紧磨得光滑的竹杖往宫门前挪,竹杖敲着青石板的节奏都乱了,嘶哑着喊“苍天有眼!奸贼授首!”他的独子曾为谢渊题挽联,被玄夜卫拖入诏狱活活打死,今日这声喊,几乎耗尽他半条性命,单薄的青布道袍都被冷汗浸得发皱。禁军押解队伍刚下丹陛,百姓便自发让出三尺通道,却无一人敢近前——非是惧他,是恨入骨髓,连唾骂都要隔三丈远,仿佛沾到他的影子都嫌脏。
唾沫星子如密雨砸在魏进忠脚边青砖上,洇出点点湿痕。他缩颈垂头,往日翻白眼看人的嚣张,被千万道怒视的目光碾成齑粉。唯有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在欢腾中格外刺耳,像是为他的末路敲着断续的丧钟,一路响向天牢的方向。
“狗阉贼!你也有今日!”穿粗布短褂的青年冲破人墙,短褂下摆被攥出深深的褶皱,额角青筋突突跳,被禁军铁臂拦住时仍目眦欲裂,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如虬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爹不过在酒肆说你生祠匾额歪了,就被缇骑拖走打断腿,躺了半年便咽了气!你赔我爹的命!赔我爹的腿!”他的声音因激动而破音,唾沫星子喷在禁军的甲胄上,很快被风吹干。
魏进忠被这声吼惊得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后颈的褶皱堆在一起,像块发皱的老树皮,连眼角余光都不敢抬。青年还要挣着上前,被身旁老妇死死拉住——那是他娘,枯瘦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因用力而更显突出,掌心捧着半块发霉的麦饼,饼渣沾在指缝里,那是当年魏党克扣粮饷时,全家三天的口粮。“娃,莫冲动,”老妇声线发颤却字字分明,“让官府治他的罪,咱就在这儿,看他遭报应。”
队伍行至正阳门,又有穿孝服的妇人拦路,素白孝衣浆洗得发硬,领口沾着尘土,腰间系着的麻绳磨得毛糙,怀中木牌用红漆写着“亡夫周铁”四字,字迹被泪水浸得有些模糊——她是刑部尚书周铁的遗孀,当年丈夫曝尸乱葬岗,是她趁夜用草席偷偷收殓,连口薄棺都买不起。“魏进忠,”妇人声不大却掷地有声,指尖因用力攥着木牌而泛白,指关节都捏得变形,“你害我夫君,害尽忠良,今日我就在此,等你人头落地!”
禁军统领怕生事端,挥手示意校尉加快脚步。魏进忠的皂靴被拖掉一只,光脚踩在冰冷青石板上,碎石硌得他龇牙咧嘴,却不敢哼一声。路边商铺伙计纷纷探出头,烂菜叶、洗菜水劈头盖脸砸来,骂声、喊声、欢呼声搅在一起,将这条往日因缇骑而死寂的长街,彻底盘活成欢腾的海。
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红糖糕跑过来,辫子上的红头绳晃来晃去,她却没扔魏进忠,反而踮着脚塞进禁军手里:“叔叔,你们是好人,吃糕。”红糖糕还带着灶膛的余温,黏糊糊的沾在禁军的手背上。禁军糙脸一红,连忙用袖口擦了擦,接过糕时掌心发烫——这三载,他们见够了百姓的瑟缩躲闪,今日终于接住这份滚烫的信任,眼底的红血丝都淡了几分。
魏进忠被押往天牢的消息,如插翅般半个时辰传遍京城九门。西市杂货铺老板王二喜,踩着板凳从货架最底层拖出个木盒,里面是一挂用红纸包着的鞭炮——这是去年儿子中秀才时备的,红纸上的“喜”字都泛了黄,因魏党查“僭越”,说百姓放鞭炮是“私庆乱政”,硬生生压了一年,连儿子的喜宴都没敢办。
“噼啪——”王二喜用火柴点燃引线,滋滋的火星子窜起,鞭炮声炸响如惊雷,红纸屑纷飞似流霞,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撞在窗纸上,又慌乱地飞走。王二喜叉腰大笑,眼泪混着鼻涕淌下来,打湿了胸前的布衫:“去年儿子怕被魏党刁难不敢赴考,躲在屋里哭了好几夜,今年奸贼倒了,咱娃明年就进京!考个状元回来!”隔壁布庄老板娘抱着一匹红布跑出来,布角扫过门槛都没察觉,要给儿子做件新袍,沾沾这除奸的喜气。
转瞬之间,东市粮店、南街酒坊、鼓楼茶馆的鞭炮声连成一片,硝烟味混着家家户户蒸馒头的麦香,飘满京城的每一条街巷。有白发老者颤巍巍从樟木箱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开国时的老爆竹,竹节外壳都发了黄,那是他爷爷传给他的,传了三代都没舍得放。今日他亲手点燃,颤巍巍的手被火星烫了一下也浑然不觉,火光映着老泪:“先帝啊,您在天有灵,看清楚,害民的奸贼,倒了!大吴的天,亮了!”
孩童们最是雀跃,追着鞭炮火星在街巷疯跑,棉鞋踩在积雪融化的泥水里,溅起的泥点沾在裤腿上也不管。他们手里举着红纸糊的小灯笼,竹骨歪歪扭扭,上面是父亲们用灶灰水写的“除奸”“民安”,字迹虽歪,却透着股子认真。胖小子跑得太急摔在地上,灯笼滚出老远,纸罩都破了,却爬起来攥着火星子接着追,嘴里喊“抓魏阉!打坏人!”,引得路人笑出眼泪,有妇人笑着喊“慢点跑,别摔着!”
城墙上的守军也忍不住点燃鞭炮,往日他们要时刻提防玄夜卫巡查,如今却能与城下百姓同庆。鞭炮声震得城墙微颤,远处天坛方向也传来爆竹声,那是道士们为忠良祈福,为奸佞送终的声响。
南街老槐树下,李太公搬着个榆木匣子出来,匣子被摩挲得发亮,铜锁都生了绿锈。他颤巍巍打开锁,里面是用油纸裹了三层的鞭炮,油纸都被油浸得透亮——这是他攒了三年积蓄买的,每天挑着菜担走街串巷,省下的铜板都换了碎银,本是给孙子娶媳妇用的,连孙媳妇的生辰八字都算好了,就等凑够彩礼。孙子急得直跺脚:“爷爷,这是给孙媳妇的喜炮!放了咋整?”
李太公却笑出满脸褶子,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拍着孙子的肩:“娶媳妇的喜,哪比得过除奸的喜?魏阉在时,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咱卖一担菜,一半都要上交,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钱办婚事?去年你娘病了,想吃口热粥都没有。如今奸贼倒了,朝廷定会减税,日子好了,爷爷给你攒双倍的彩礼,娶最俊的媳妇,放更响的炮!”
他亲手点燃引线,火光噼啪中,想起三年前缇骑抢走他家两石救命粮,老伴活活饿死的惨状,眼泪无声滑落,却又被笑容拭去。邻居们围过来,递上热馒头,扶着他的胳膊说宽心话,暖意在硝烟中漫开,格外动人。
扎虎头帽的孩童趴在爷爷膝头,虎头帽上的绒球蹭着爷爷的衣襟,黑亮的眼睛眨个不停,手指着魏进忠被押走的方向:“爷爷,魏阉是不是比大灰狼还坏?大灰狼只吃人,他还抢咱们的粮食。”爷爷摸了摸他的头,指着远处宫城的方向,缓缓道:“他比大灰狼坏百倍。但现在皇帝把他抓了,就像猎人打跑了狼,咱们再也不用怕了,以后能吃饱饭,能安心睡觉。”
孩童似懂非懂点头,突然指着天喊:“爷爷你看!云都笑了!”众人抬头,方才还阴沉的天,此刻竟放了晴,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每个人的笑脸上,暖得人心尖发颤。
街边酒肆茶馆比过年还热闹,最大的“醉仙楼”里,掌柜赵老三搬出自家藏的粗茶,陶碗里的茶汤浮着几根茶梗,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眼角的细纹。他往门口一站,声如洪钟:“今日茶水酒水全免!不管是挑夫还是书生,都进来喝!为陛下贺!为百姓贺!为谢大人、周大人那些忠魂贺!”
茶客们拍桌响应,木桌被拍得“砰砰”响。穿儒衫的书生起身举杯,儒衫袖口磨破的毛边随着动作飘动,高声唱:“紫殿雷轰斩佞臣,街衢欢动贺良辰!”刚唱两句,便被满座接腔,歌声虽不齐,却震得窗棂发抖,灰尘都簌簌往下掉。老茶客抹着泪说:“谢大人当年就在这楼里写《谏阉疏》,写得手都抖了,怕递上去就没了命,今日咱们在这儿,替他喝这杯庆功酒!”说着将杯中酒洒在地上,算是敬了谢渊。
角落处,几名被魏党陷害的官员家属捧着灵位祭拜,灵位是用杨木做的,边缘还很粗糙,是他们自己刻的。中年妇人点燃纸钱,火光映着她脸上的泪痕,纸钱燃烧的灰烬飘起来,粘在她的发髻上。“孩儿啊,”她对着灵位轻声说,声音哽咽却坚定,“魏进忠被抓了,你的冤屈要昭雪了,朝廷会还你清白的,你睁眼看看,京城的天,亮了!”旁边的老妇也跟着抹泪,手里攥着儿子生前的旧帕子,帕子都洗得发白了。
卖唱盲女拨动琴弦,《忠良谣》的旋律流淌而出——这曲子当年因骂魏党被禁,今日却在酒肆放声弹唱。琴声混着欢笑声飘出窗外,与街上鞭炮声交织,成了天德六年最动人的乐章。
赵老三提壶满酒,高声道:“咱老百姓不懂大道理,只知谁对咱好、谁害咱。陛下除了魏阉,就是咱的再生父母!干了这杯,祝大吴江山永固!”“干!”满座举杯,瓷杯碰撞声清脆,是民心归向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