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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我买的古董碗里住着孟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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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街的夜市总是这么乱糟糟的。油烟味,廉价香水味,积水的酸腐气,还有各种塑料、劣质金属、旧书的怪味儿,搅和在一起,被夏末闷热的晚风一蒸,劈头盖脸地糊上来。喇叭里循环放着走了调的“清仓处理”,摊主们扯着嗓子招呼,人挤着人,汗贴着汗。

我就是在这片浑浊的热浪里,瞥见了那个碗。

它蹲在一个卖旧书和零碎古玩的摊子角落,压在一摞泛黄的《知音》和《故事会》拉着,对谁都爱搭不理。

那碗是粗陶的,颜色是一种灰扑扑的、近乎于泥土的暗黄,上面似乎有些极浅的划痕,看不清纹路。碗口有一处明显的豁口,边缘毛毛糙糙。说实在的,扔路边都没人多看一眼。

可我就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蹲下身,扒拉开那堆旧杂志,把它拿了起来。入手是预料之中的粗粝感,沉甸甸的,冰凉,在这闷热的夜里,那点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让人激灵了一下。碗底似乎有些脏污的深色痕迹,洗不掉似的。

“多少钱?”我问老头。

老头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

“三块。”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愣了一下。三块钱,现在能买什么?连瓶像样的水都不够。这碗破是破,旧也是真旧,三块简直像是白送。我没犹豫,掏出三个硬币递过去。老头接过,随手丢进脚边的铁皮盒里,叮当几声,他又合上了眼皮,仿佛刚才那单交易耗尽了力气,或者,那碗压根就不值得他多费一丝神。

我把碗揣进随身的帆布包里,粗糙的陶面隔着薄薄的布料硌着腰侧。离开摊位时,我莫名回头看了一眼,那老头依旧在摇他的蒲扇,摊子上昏黄的灯泡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一切如常。但刚才触到碗时那瞬间刺骨的凉,却好像还留在指腹上。

回到家,冲了个澡,水流冲掉一身黏腻,也冲淡了夜市带回来的那点恍惚。我把碗从包里拿出来,放在书桌台灯下,就着光仔细看。

确实很普通,甚至称得上粗陋。陶土质地不均匀,有些地方微微鼓起,有些地方又薄得透光似的。那豁口像是被什么硬物磕掉的,断面粗糙,摸上去有点扎手。碗底的暗色痕迹在灯光下显出点褐红,像是浸了什么陈年液体,又像是陶土本身烧制时留下的窑变。我试着用水冲了冲,抹布擦了擦,痕迹依旧,仿佛长在了碗里。

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有点困,一种非常沉、非常突然的倦意袭来,眼皮重得抬不起。我强撑着把碗往桌子里边推了推,倒在床上,几乎瞬间就跌进了黑暗。

没有过渡,没有模糊,我直接“站”在了一条河边。

河水是浑浊的土黄色,粘稠,缓慢,无声无息地流淌,看不到源头,也望不见尽头。河上弥漫着一层灰蒙蒙的雾,不浓,却牢牢地阻隔着视线,对岸只有一片朦胧的、毫无生气的灰暗。天空是同样的颜色,低低压着,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种恒常的、令人窒息的昏沉。

河边,孤零零地支着个小小的棚子,像是简陋的茶寮。棚子下,一口巨大的、黑沉沉的铁锅架在土灶上,锅底下没有柴火,却幽幽地燃着一种青白色的光,冷冰冰的,照不亮四周,反而让那一片更显阴森。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翻腾着同样浑浊土黄的汤汁。

一个女子坐在灶前的小凳上,背对着我,正用一柄长长的木勺,缓缓搅动着锅里的汤。她穿着一身样式古怪的衣裙,颜色是洗旧的淡青,宽袖长摆,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插着一根看不出材质的暗色簪子。

我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挪动脚步,朝那棚子走去。脚下的地软绵绵的,踩不出声音。越靠近,越能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从锅里飘出来。不香,也不臭,有点像放了很久的草药,又有点像潮湿泥土里腐烂的根茎,闷闷的,直往鼻子里钻,让人心头莫名发沉。

我走到棚子边上,那女子似乎察觉了,停下了搅动的动作。

她转过身来。

我看清了她的脸。很美,一种毫无血色的、瓷器般易碎的美。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眉眼细长,嘴唇是淡淡的粉。她看着我,嘴角慢慢向上弯起,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标准,很柔婉,眼里却空荡荡的,什么情绪也没有,像两口枯井。

“客官,”她开口了,声音轻轻软软的,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唱歌,又像叹息,“走了远路,累了吧?”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着,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她。

她依旧笑着,放下长勺,转身从旁边一张破旧的小木桌上,拿起一个碗——正是我买回来的那个粗陶碗,完好无损,没有豁口。她用木勺从大锅里舀起一勺粘稠的汤汁,倒入碗中,恰好八分满。然后,双手捧着碗,朝我递过来。

碗里的汤微微荡漾着,依旧是浑浊的土黄色,冒着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热气,那股沉闷的气味更浓了。

“喝了这碗汤吧,”她的声音飘进耳朵,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喝了,就好了。前尘往事,爱恨痴缠,便都忘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才好上路呀。”

她的手指细长苍白,稳稳地托着碗底,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碗口对着我,像一个无声的、等待吞噬的洞口。

忘了?上路?上什么路?

一股冰冷的恐惧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剧烈收缩,几乎要炸开。我不是在睡觉吗?这是什么地方?这女人是谁?这汤……这鬼气森森的汤!

“不……”我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气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挥手!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这片死寂的空间。我打中了她手里的碗!粗陶碗脱手飞出去,撞在旁边的灶台上,瞬间四分五裂,碎片和里面土黄色的汤汁飞溅开来,有几滴溅到我的手上,冰凉刺骨。

那女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不是愤怒,不是惊愕,而是一种彻底的空白。她慢慢低头,看着地上碎裂的陶片和流淌的汤汁,又慢慢抬起头,看向我。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点东西,一种极深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

周围的雾气好像更浓了,河水流动的声音似乎隐约传来,哗啦……哗啦……像是无数细碎的呜咽。棚子下那青白色的冷火,猛地蹿高了一下。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想跑,腿却像灌了铅,又像是陷在泥沼里,沉重无比。我用尽力气挣扎,向后蹬踏……

“嗬!”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浑身冷汗涔涔,睡衣紧紧贴在背上。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一点昏黄光晕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是梦。一个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噩梦。

我大口喘着气,伸手摸向床头柜,啪嗒一声按亮台灯。暖黄的光瞬间充满房间,驱散了那黏稠的黑暗和阴冷。我靠在床头,心有余悸,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书桌——那只粗陶碗好端端地放在原处,在台灯光线下,灰扑扑的,碗口的豁口清晰可见。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心跳慢慢平复下来。只是个梦,太累了,夜市回来精神恍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那碗花了三块钱,地摊货,能有什么古怪?自己吓自己。

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断断续续,总觉得床边有人站着,冷冷地看着我。每次惊醒,都第一时间看向书桌,那只碗静静待在那里,像个沉默的、不怀好意的见证者。

天亮起来,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房间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夜晚的恐惧被冲淡了许多。我起身,洗漱,刻意忽略掉书桌上那个碗。出门上班时,甚至没再看它一眼。

小区里比平时喧闹一些。晨练的大妈们没有像往常那样散开,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压低声音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遛狗的大爷也停下了脚步,和门卫老张头凑在一块,指指点点。

“听说了吗?怪事!真是怪事!”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妈声音忍不住高了些。

“可不是嘛!我家那口子昨晚值夜班,回来吓得脸都白了!说是一路上碰到好几个……唉,说不清,浑浑噩噩的,叫也不应,在街上乱走,穿的衣服都怪模怪样的……”另一个大妈接口,还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何止街上!”门卫老张头神秘兮兮地凑近,“物业昨晚接到好几家投诉,说是家里有怪声,像叹气,又像哭,还有说看见模糊影子在墙角晃,一开灯就没了!尤其是七号楼那边,靠近后面小花园的几户,闹得最凶,一晚上没消停!”

“哎哟,这怎么得了!是不是不干净啊?要不要请人来……”

“物业说了,已经联系了,今天就来查看。不过我看悬,这事儿邪乎……”

我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那些零碎的对话钻进耳朵,让我心里那点残余的不安又开始蠕动。昨晚的梦……和这些传言有关吗?不可能的,哪有那么巧。

但接下来的半天,这种“巧合”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办公室里,平时最沉稳的老李也顶着两个黑眼圈,悄悄跟邻座说,他家老爷子昨晚半夜突然坐起来,指着空荡荡的墙角说“怎么来了这么多人”,然后又倒头睡去,早上问起,什么都不记得。茶水间里,几个年轻同事也在嘀咕,说昨晚打车回家,司机神神叨叨,非说后座明明没人,计价器却莫名其妙跳了一下,还隐约听见有人说话。

中午休息,我忍不住刷了下本地论坛和同城社交群组。好几个平时冷清的板块都热闹起来,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

“求助!昨晚全城灵异事件大爆发?”

“有没有人感觉到,昨晚阴气特别重?我家狗叫了一夜!”

“实锤!某某路口监控拍到模糊白影飘过!有图有真相!(本帖已和谐)”

“听说奈何桥收费站罢工了?孤魂野鬼集体放假?”

最后那个帖子标题让我手指一僵,点了进去。主楼内容语焉不详,只是用一种戏谑又带着惊惧的口吻说,有“特殊渠道”消息,走成,滞留在咱们这儿了”,还调侃说“怪不得昨晚又闷又心慌,原来是客流量超标”。Id言之凿凿地附和,说自家有长辈懂些门道,昨晚感应到了不同寻常的“堵塞”和“怨滞”。

我的后背开始冒冷汗。梦里的河,桥,汤,还有那个女人……“喝了上路”……

不,不能再想了。都是心理作用,谣言总是越传越邪乎。

我强迫自己关掉网页,埋头工作。但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那个粗陶碗的样子,那个女人空荡荡的眼睛和冰冷的笑容,还有论坛里那些真假难辨的言论,在我脑子里来回打转。

下班时天色已经暗了。我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往回走,刻意选了小区正门,避开早上大妈们聚集议论的地方。楼道里的声控灯似乎比平时昏暗,忽明忽灭,让长长的走廊显得格外幽深。我快步走到自家门口,掏出钥匙。

钥匙还没插进锁孔,我的动作顿住了。

全身的血液好像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我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淡青色的,样式古旧的衣裙,松松挽起的长发,苍白的脸,细长的眉眼。

是梦里那个在河边熬汤的女人。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个碗。粗糙的,灰扑扑的,完好无损,正是我昨晚在梦里打碎的那一个。

现实与梦境的界限在这一刻轰然崩塌。我腿一软,脊梁骨像被瞬间抽掉,整个人顺着冰冷的铁质防盗门滑坐下去,瘫在地上,钥匙叮当一声掉在脚边。我想尖叫,喉咙却被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我想爬起来逃跑,四肢百骸却酸软得不听使唤,只剩下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她低下头,看着我。脸上没有梦里的那种标准笑容,也没有碗被打碎时的冰冷空白,而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平静得让人绝望。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一个……即将被处理的麻烦。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和梦里一样轻轻软软,却像细密的冰针,扎进我的耳膜,刺穿我的鼓膜,直抵大脑深处:

“客官,您砸了奴家的饭碗。”

她微微抬起手中完好如初的粗陶碗,那碗在她苍白的指尖,显得格外沉重而诡异。

“只好,用您的命来抵了。”

用我的命……来抵?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粘腻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挤压出最后一丝空气。视野开始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她的身影在昏暗闪烁的楼道灯光下微微晃动,如同水底扭曲的倒影。我要死了?就因为那个梦?就因为一个三块钱买来的破碗?

就在我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刹那,那女子的声音又飘了过来,比刚才更轻,几乎贴着我溃散的意识边缘:

“其实……”

她顿了一下,似乎察觉到我濒临崩溃的状态,向前微微倾身。那股梦里闻到过的、混合着陈旧草药与腐烂根茎的沉闷气息,隐隐约约弥漫开来。

“还有个法子——”

她的脸离我更近了,我能看清她毫无血色的皮肤上细微的纹路,看清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虚无。她的嘴唇几乎没动,那声音却清晰无比地钻进我的脑子,带着一种魔鬼般的诱惑与彻骨的寒意:

“您来,顶了我的班,如何?”

顶……顶她的班?

什么意思?顶什么班?在……在那条浑浊的、死气沉沉的河边,给排着队的、面无表情的亡魂,舀那种浑浊的、散发着怪味的汤?

荒谬!极致的荒谬感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让我僵死的思维裂开一道缝隙。我瘫在地上,仰着头,瞳孔恐怕已经放大到极致,只能呆滞地、难以置信地瞪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美丽而空洞的脸庞。

她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捧着那只碗,静静等待我的反应。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和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发出的、细微的电流滋滋声。灯光将她映在对面墙壁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微微晃动,扭曲不定。

时间好像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成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胶质。

“你……”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嘶哑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到底是……谁?”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慢慢直起身,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平静站姿。宽大的淡青色衣袖垂落,遮住了她捧着碗的手。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粗陶碗,指尖在碗沿那看不见的豁口位置(现实中它完好无损)轻轻摩挲了一下,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眷恋,或者说是……习惯?

“奴家?”她抬起眼,空茫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轻柔的、唱歌般的语调再次响起,“熬汤的罢了。奈何桥头,三生石畔,总得有人递上一碗,送人上路。”

孟婆。

这两个字没有说出口,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意识里。民间传说里,阴司奈何桥边,给过往亡魂递上孟婆汤,令其忘却前尘的老妪。可眼前这女子,年轻,苍白,美丽,除了那身古旧衣裙和手里那只诡异的碗,哪有一点传说中的老态龙钟?

“那碗……”我喉咙干涩,视线不由自主地又瞟向她手中的粗陶碗,梦里的碎裂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我明明……”

“砸了。”她接得很自然,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那是奴家的本职,也是凭依。碗碎了,汤洒了,昨夜该过桥的魂,便都滞在了桥这边。”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无波,“也就是你们说的,阳间。”

所以,昨晚小区的怪谈,论坛里的流言,那些所谓的“灵异事件”、“阴气滞留”、“客流量超标”……源头竟然在这里?因为我,在梦里,打碎了一只碗?

荒谬感再次升级,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我不仅撞了鬼,还是只来头不小的鬼,而且,我好像一不小心,制造了一场覆盖范围不小的……“阴阳交通堵塞”?

“所以……你要我的命?”我的声音虚弱得像蚊蚋。

“一命抵一债,天道循环,最是公平。”她说着“公平”,眼里却依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您砸了碗,误了时辰,乱了秩序,这因果,须得了结。”

“那……顶班……”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明知那稻草可能通向更深的水底,却无法不伸手,“是什么意思?”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老旧楼道的水泥地面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那沉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味道更清晰了一些。

“很简单。”她看着我,空茫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像是在评估,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奴家的碗碎了,奴家便不再是‘孟婆’。但这桥头熬汤递碗的职司,不能空着。您接了这碗,”她将手中完好无损的粗陶碗再次微微前递,“便是新的熬汤人。您欠的债,便用这无尽的职守来抵。直到……”她偏了偏头,似乎在回忆一个久远到模糊的规则,“直到下一个打碎您碗的有缘人出现。”

无尽的职守?在那种鬼地方?对着浑浊的河水,冰冷的青白鬼火,还有无穷无尽、神情麻木的亡魂?熬煮那不知道用什么做的、散发着怪味的汤?这比立刻要我的命,听起来更像一种永世不得超脱的酷刑!

“不……不可能……”我下意识地摇头,身体往后缩,冰冷的防盗门硌着我的后背,“我……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什么都不会,我……”

“您能看见奴家,能打碎那碗,便是缘法。”她打断了我的话,语气里第一次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普通与否,会不会,都不打紧。接了这碗,自然便会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又变得轻飘,“况且,您不是已经……见过那地方了么?”

梦里的情景再次浮现:浑浊的忘川河,灰雾弥漫,冰冷的灶火,翻腾的汤汁……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绝望。

“如果我……两种都不选呢?”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许是极致的恐惧催生出的最后一点反抗本能。

她沉默地看着我,看了很久。楼道里的灯光似乎又暗了一些,她的身影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唯有手中那只粗陶碗,轮廓清晰得刺眼。

“那便由不得您了。”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威胁,却比任何恫吓都更让人胆寒,“债,总是要还的。您若不愿主动还,自有法子,让您‘被动’还上。只是那时候,滋味恐怕就不大好了。”

被动还上?什么意思?强行拘走我的魂魄?还是让我以更凄惨的方式横死,然后直接去“上岗”?

想象着那种可能性,我忍不住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瘫坐在冰冷地面上的身体,连颤抖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她似乎很有耐心,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捧着碗,站在我面前,像一个等待祭品的祭司,或者一个静候猎物咽气的猎人。

空气凝固成一块沉重的铁板,压得我胸腔生疼。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衣,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脑子里一片混乱,恐惧、荒谬、绝望、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甘,搅成一团。

去那鬼地方,当什么见鬼的“孟婆”?永生永世?

现在就死?

或者……等着未知的、更可怕的“被动”偿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头顶的声控灯终于彻底熄灭了,只有下方安全出口标志那点幽绿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她淡青色的裙裾轮廓和手中那只碗模糊的影子。黑暗让她的存在感变得更加庞大,更加无孔不入。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和压力逼疯的时候,她忽然又开口了,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

“天色不早了。奴家,也不能久离。客官,该做个决断了。”

决断……我有什么可决断的?我有选择吗?

或许有。一个是立刻坠入深渊,一个是慢慢沉入泥沼。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但……但是……

求生的本能,哪怕是最微弱的、最不理智的,终究还是在疯狂嘶吼。我不想死!至少,不是现在!不是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

“我……”我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我如果……选……顶班……”

“嗯。”她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我……还能回来吗?回这里?我的生活……”我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在问什么。阳间的生活?上班,吃饭,睡觉,烦恼房贷,抱怨老板……那些平常甚至乏味的日子,此刻却像黄金一样珍贵起来。

“熬汤递碗,是职司。”她的回答平静无波,“时辰到了,自有分晓。阳世种种,过眼云烟,接了这碗,便该放下了。”

放下了……意思是,再也回不来了。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绝望的酸涩涌上喉头。我低下头,把脸埋进颤抖的膝盖里。

黑暗,沉默,还有那如影随形的、冰冷的注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慢慢抬起头,借着那点幽绿的光,看向她手中那只粗陶碗。灰扑扑的,碗口圆润,在昏暗光线下,像一个等待吞噬一切的、小小的黑洞。

我的命,或者,永无止境的“工作”。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不住颤抖的手,朝着那只碗,伸了过去。

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距离那粗糙的陶面越来越近。我能感觉到她投注在我手上的目光,空茫,却带着某种确认的意味。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碗沿的前一刹那——

“叮咚——”

突兀的、清脆的门铃声,猛地炸响在这死寂的楼道里!

我吓得浑身一哆嗦,伸出去的手像触电般缩了回来,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声控灯被这巨大的铃声激活,骤然亮起,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空间,刺得我眼睛生疼。

门口,空无一人。

只有那只粗陶碗,端端正正地,摆在我家门口的地垫上。碗身灰黄,完好无损。

那个穿着淡青色古装衣裙的女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瘫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像开了闸一样往外冒,瞬间湿透了全身。耳朵里嗡嗡作响,混合着尚未平息的门铃余韵和自己狂乱的心跳。

谁?谁按的门铃?

我惊魂未定地看向楼道两侧,空荡荡的,只有墙壁和紧闭的邻居家门。安全通道的门也关着。难道是有人恶作剧?还是……幻觉?

目光重新落回地垫上那只碗。它就那么静静地待在那里,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无比真实,无比诡异。刚才发生的一切,那女子,她的声音,她的话,还有那几乎触手可及的、冰冷绝望的选择……难道都是我的幻觉?一场因为噩梦和流言而滋生的、极度逼真的精神错乱?

我撑着发软的手臂,哆哆嗦嗦地想从地上爬起来。腿脚却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勉强站直,后背依旧紧紧贴着防盗门,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门铃又响了。

“叮咚——”

这次的声音更清晰,更持久,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意味。

我猛地转头,看向门禁对讲机的屏幕。黑白雪花点闪烁了几下,映出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看不太清,但似乎是个男人。

活人?不是她?

强烈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更深的恐惧和疑惑,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但声音还是抖得厉害:

“谁……谁啊?”

“物业的!”对讲机里传来一个略显粗哑的男声,带着点不耐烦,“楼下投诉你们家有异响!还有人说看见你这层有奇怪的人影晃悠!赶紧开门,检查一下!”

物业?检查?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刚才那女子,物业的人没碰到?还是说……他们根本看不见她?

我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碗。它还在那里。

“等……等一下!”我对着对讲机喊道,手忙脚乱地去摸掉在地上的钥匙。捡起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拧开。

门打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藏蓝色制服的男人,一个年纪大些,板着脸,手里拿着个记录本;另一个年轻些,拿着个手电筒,正四处照。楼道里除了他们,再没有第三个人。

“怎么回事?家里就你一个?”年长的物爷皱着眉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我苍白的脸和汗湿的头发,又越过我肩膀,往屋里瞟。

“是……就我一个。”我侧身让他们进来,声音发虚,“刚才……刚才可能是做噩梦了,不小心碰到东西……”

年轻的那个已经打开手电筒,煞有介事地在玄关、客厅角落照来照去。光线划过地面时,我心跳几乎停止——那只粗陶碗不见了!

地垫上空空如也。

我猛地回头看向屋内,玄关柜,鞋架旁边,都没有。它就像那个女子一样,凭空消失了。

“做噩梦能闹出那么大动静?”年长的物业显然不信,走进客厅,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书桌、紧闭的卧室门,“我们接到不止一户投诉,都说你这层有问题。你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听到怪声?或者,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来?”

他最后那句话问得意味深长,眼神像钩子一样扎在我脸上。

不干净的东西……那只碗?

“没……没有。”我矢口否认,手心全是冷汗,“可能就是……最近工作压力大,睡不好。”

两个物业对视一眼,年轻的那个收起手电,耸耸肩:“屋里看过了,没什么异常。不过你这脸色是真差。”他转向年长的,“王哥,要不……”

被称作王哥的年长物业又打量了我几眼,在本子上划拉了几下:“行了,我们就是例行检查。你自己注意点,晚上别搞出太大动静,影响邻居休息。要是再有人投诉,我们就得上报,请更专业的人来看了。”

“更专业的?”我下意识问。

王哥没回答,只是合上本子:“总之,你好自为之。”说完,招呼年轻同事,转身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砰。

门关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死一般的寂静。

我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刚才的对话,物业的检查,像是一盆冰水,把我从那种极致的、非现实的恐怖中短暂地泼醒,却又将我推入另一种更真实、更无处遁形的恐慌——他们察觉到了异常,他们怀疑我。而且,他们提到了“更专业的人”……

那只碗呢?那个女人呢?

我目光疯狂地在玄关、客厅地面上搜寻。没有,哪里都没有。它消失了,就像从未来过。

但我知道,它来过了。那个“孟婆”,也来过了。她给我的选择,不是幻觉。

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到书桌前。台灯下,原本放着粗陶碗的位置,空空如也。我拉开抽屉,翻开书本,甚至趴到桌子底下看……没有。

它真的不见了。连同那个诡异的“offer”,一起消失了。

是暂时放过我?还是说……“被动偿还”已经开始了?那只碗,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我身边?或者,那个女人,会换一种形式,再次出现?

我跌坐在椅子里,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物业的怀疑,邻居的投诉,论坛的流言,还有那个消失的碗和女人……所有的一切,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将我牢牢困在中央。

这一夜,我不敢闭眼。开着所有的灯,坐在客厅沙发上,死死盯着大门和玄关。每一次风吹草动,水管细微的响声,甚至自己的心跳,都能让我惊跳起来。

那只碗,没有再出现。

那个女人,也没有。

但我知道,事情没完。她说了,“债,总是要还的”。

我不知道“顶班”具体意味着什么,是立刻被带走,还是有什么仪式?我不知道如果选择“被动偿还”,会面临什么。我更不知道,下一次她(或者它)出现,会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

天,就在这种极度的恐惧和煎熬中,一点点亮了。

窗外的光线驱散了室内的黑暗,却没有驱散我心中的阴霾。我像个木头人一样,洗漱,换衣服,出门。电梯里遇到邻居,对方看我眼神古怪,欲言又止,我低头避开。

公司里,我魂不守舍,工作效率极低。同事问我是不是病了,脸色难看得吓人。我只能含糊应付。

中午,我鬼使神差地,又去了昨晚那个夜市。不是同一时间,午后,很多摊贩还没出摊,街道空旷,阳光刺眼。

我找到昨天那个卖旧书和零碎的老头摊位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收垃圾的清洁工在清扫。

“大叔,请问昨天在这里摆摊卖旧书的老头,今天来了吗?”我上前问。

清洁工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摇摇头:“那老头?神出鬼没的,有时候来,有时候几个月不见人影。今天没来。”

“您知道他住哪儿吗?或者,怎么联系他?”我不死心。

清洁工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那种走江湖摆野摊的,哪有什么固定住处?联系方式?他连个手机都没有!小伙子,你找他干嘛?买了假货?”

我哑口无言。假货?我买的那个碗,恐怕是“真”得不能再“真”了,真到要命。

一无所获。那个老头,就像那个碗和那个女人一样,透着诡异,消失无踪。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碗没有再出现,没有再做那个梦,小区里的怪谈渐渐平息,论坛的热帖也被新的八卦淹没。生活似乎回归了正轨。

但我清楚地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变得神经质,害怕独处,害怕黑暗,害怕突然的声响。我会长时间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发呆,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东西浮现出来。我拒绝靠近任何水源,尤其是看起来浑浊的河水、池塘。我对气味变得异常敏感,任何一丝类似陈旧草药或腐败植物的味道,都能让我瞬间汗毛倒竖。

那只粗陶碗,成了我心头拔不掉的一根刺。它消失了,却无处不在。它像一个沉默的倒计时,悬挂在我的头顶,不知道何时会落下。

我查了很多资料,关于孟婆,关于忘川,关于冥界的传说。众说纷纭,但有一点似乎共通:那是一个秩序森严、因果分明的地方。打破了那里的秩序,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的代价,是什么?

一周后的一个深夜,加完班,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电梯故障维修,只好走楼梯。楼梯间灯光昏暗,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格外清晰。

走到我家所在的楼层,推开厚重的防火门,进入楼道。

声控灯应声亮起。

就在我家门口,地垫上,端端正正地,放着那只粗陶碗。

灰扑扑的,完好无损。

在惨白的灯光下,它静默着,等待着。

我僵在防火门口,血液瞬间冻结。

它回来了。

没有那个女子,只有这只碗。

这是什么意思?是提醒?是最后的通牒?还是……“被动偿还”的开始?

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过去,在距离碗还有两三米的地方停下,死死地盯着它。它和那天晚上消失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碗底的暗色痕迹依旧。

我该怎么做?捡起来?踢开?绕过去?

就在我大脑空白,不知所措的时候,碗,忽然自己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动(楼道里没有风),也不是地震。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在原地微微旋转了半圈,碗口朝向了我。

然后,一点极其微弱的、浑浊的土黄色光芒,从碗底那片暗色痕迹中幽幽渗透出来,并不明亮,却在这昏暗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眼,格外不祥。

光芒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影子在晃动,扭曲,看不真切,却带来一种直达灵魂深处的阴冷和悲戚。

我再也无法承受,尖叫一声,猛地转身,一把推开尚未关严的防火门,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我不敢回头,不敢停留,疯了似的向下狂奔,脚步声在楼梯间里激起一片凌乱的回响,仿佛有无数个我在同时逃命。

我不知道要逃到哪里去,只知道必须远离那只碗,远离我家,远离这一切!

冲出单元门,夜晚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满心的灼热和恐惧。小区里路灯昏暗,树影幢幢,每一片阴影里都仿佛藏着那双空茫的眼睛。

我漫无目的地奔跑,穿过绿化带,绕过健身区,直到肺叶火烧火燎,腿脚酸软,才在一处偏僻的、废弃的儿童沙坑边瘫倒下来。我蜷缩在生锈的滑梯背面,抱着膝盖,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它找来了。它不肯放过我。

那个选择,再一次冰冷地摆在了面前。这一次,没有那个女子在场“解说”,只有那只自行发光、诡异旋转的碗,用它最直接的方式,宣告着它的存在和……催促。

躲不掉的。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侥幸。

我在沙坑边坐到天色微明,第一缕灰白的光线撕裂黑暗。身体冻得僵硬,脑子却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恐惧而异常清醒。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往回走。

碗,还在那里。

静静地放在地垫上,那点诡异的光芒已经消失了,恢复了灰扑扑的模样,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我的又一场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

我站在门口,看了它很久。然后,慢慢蹲下身,伸出依然在轻微颤抖的手,握住了它。

粗糙,冰凉,沉甸甸的触感,和买下它那天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知道我握住的,不是三块钱的粗陶碗,而是我的命运,一个深不见底、冰冷绝望的未来。

碗身传来一阵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像是一声满足的叹息,又像是一个冷漠的确认。

我拿起碗,站起身,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反手关上门,将依旧寂静的、渐渐苏醒的黎明,关在了外面。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紧闭,一片昏暗。我走到客厅中央,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现在,该怎么办?

“顶了我的班,如何?”

那句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我低头,看着手中这只普通的、粗陋的碗。碗口那个豁口,在现实里清晰可见。就是它,连通着那个世界,那个职责。

如果我“顶班”,是不是意味着,我要拿着这个碗,去往那个河边?现在就去?还是等到某个特定的“时辰”?

如果我不“顶班”……“被动偿还”会是什么?这只碗已经自行找上门,下一次,会不会直接带来更可怕的东西?

没有答案。只有手里这实实在在的、冰凉的陶器,和死寂的、仿佛在等待什么的房间。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光线逐渐变强,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苍白的光痕。平常这个时间,我应该匆忙洗漱,准备上班。但今天,一切日常都失去了意义。

我忽然想起那个女人说过的话:“熬汤递碗,是职司。时辰到了,自有分晓。”

时辰……什么时辰?死亡的时辰?还是“上班”的时辰?

或许,我该主动做点什么?既然躲不掉,与其被动等待那未知的、可能更可怕的“偿还”,不如……

一个疯狂而清晰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

既然这碗是关键,既然“顶班”意味着接替她的工作,那么,我是不是可以通过这只碗,先……“看看”那份工作到底是什么样子?甚至,尝试去理解,去……接触?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主动去触碰那个世界?无疑是玩火自焚。

但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地等着厄运降临?

犹豫了很久,我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将那只粗陶碗端正地放在台灯下。暖黄的光线笼罩着它,那些粗糙的陶土颗粒,碗底的暗痕,豁口的毛边,都清晰可见。它看起来如此平凡,平凡到让人无法相信它连接着阴阳,承载着如此恐怖的因果。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触向碗底那片暗红色的痕迹。

指尖传来的,依旧是陶土粗粝冰凉的触感。没有异常。

我稍稍用力,按压那片痕迹。

毫无反应。

我收回手,盯着碗,皱起眉头。难道需要什么特殊的条件?咒语?鲜血?还是特定的时间地点?

关于孟婆汤,民间传说里倒是有各种离奇的配方,什么“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八味孟婆伤心泪”之类的,荒诞不经。但这只碗,显然不是用来收集眼泪的。

我的目光落在碗口的豁口上。梦里,我打碎的是完好的碗。现实中,这个碗一直有豁口。这个豁口,是关键吗?是它破损了,才导致“孟婆”的职责出现漏洞,需要“顶替”?

如果……如果我试着修补它呢?

这个念头毫无来由,却异常强烈。仿佛有个声音在潜意识里告诉我,这就是方向。

怎么修补?用胶水粘?显然不可能。这是承载着法则的器物,普通的粘合毫无意义。

或许……需要某种“认可”?或者,“绑定”?

我回忆起指尖触碰到碗时,那瞬间刺骨的冰凉,以及后来碗自行发光、旋转的诡异。它似乎对“接触”有反应,尤其是我这个“债主”的接触。

我再次伸出手,这次,不是用手指去碰,而是缓缓地,将整个手掌,贴在了碗的外壁上。

冰凉粗糙的触感瞬间包裹住掌心。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在我失望地想要收回手时——

嗡……

一阵极其轻微,却绝不容错辨的震动,从碗身传来,透过掌心,直抵我的手臂。

不是物理上的震动,更像是一种……共鸣。仿佛我手掌的温度,或者我本身的某种存在,微弱地激活了它。

紧接着,碗底那片暗红色的痕迹,仿佛活了过来,颜色开始加深,缓缓流动、蔓延,像一滴浓墨在清水中洇开,又像干涸的血迹被重新濡湿。暗红色顺着碗壁内部的弧度,向上攀爬,速度很慢,却坚定不移。

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诡异的暗红如同有生命的藤蔓,爬过碗壁,逐渐向碗口汇聚。

当那暗红蔓延到碗口豁口的位置时,异变陡生!

豁口处的陶土边缘,那粗糙的断面,开始微微发光,是一种黯淡的、土黄色的光,和昨夜碗底透出的光芒类似。暗红色的痕迹流动到这里,似乎遇到了阻碍,与那土黄光芒相互纠缠、渗透。

我的掌心越来越冷,不是普通的低温,而是一种深入骨髓、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阴寒。那寒意顺着我的手臂向上蔓延,肩膀,脖颈,半边脸颊都开始发麻。

我想抽回手,却发现手掌像是被牢牢吸附在了碗壁上,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旋转。书桌,台灯,房间的墙壁,都像溶于水的颜料般晕开、流淌。昏暗的光线被拉扯成模糊的色带。

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浑浊土黄色,夹杂着灰蒙蒙的雾气,从视野的边缘汹涌扑来,迅速吞没一切。

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灌入我的口鼻。

哗啦……哗啦……

缓慢、粘稠的水流声,隐约传来。

我“站”在了河边。

浑浊的忘川水无声流淌,对岸灰雾弥漫。小小的棚子,黑沉沉的铁锅,青白色冰冷燃烧的灶火。一切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但这一次,我不是旁观者。

我能感觉到脚下软绵潮湿的泥土(如果那能称之为泥土),能闻到锅里飘出的那股沉闷古怪的气味,更浓烈,更真实,直冲脑门,让人阵阵作呕。那青白色的冷火,跳动着,却散发不出丝毫暖意,只让周围显得更加阴森彻骨。

锅边,空无一人。没有那个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女子。

只有那口大锅,兀自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浑浊的汤水翻滚着。

而我,就站在锅边。手里,依然握着那只粗陶碗。碗身上的暗红色痕迹已经停止了蔓延,稳定在一种诡异的、仿佛干涸血迹般的状态。碗口的豁口处,土黄色光芒与暗红交织,微微闪烁。

一个清晰的“念头”,或者说是“信息”,并非通过声音或文字,而是直接出现在我的意识里,冰冷,机械,不容置疑:

“添柴。”

添柴?添什么柴?那灶下燃烧的是青白色的鬼火,哪来的柴?

我茫然四顾。棚子角落,堆着一些黑乎乎的、形状不规则的东西,像是晒干的树根,又像是扭曲的骨头,表面坑坑洼洼,同样散发着阴冷腐朽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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