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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皮影,半世同福(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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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路被前几天的雨水泡得发软,踩上去像踩在烂肉上,咯吱咯吱响。

空气里一股子油哈喇味儿混合着马粪和某种甜腻的花香,闻得人直犯恶心。

巷子口几个闲汉靠着墙根打盹,口水流到胸口,睡得跟死了亲爹一样安详。

尽头那栋小楼。

同福客栈。

招牌歪着,漆皮剥落,像个豁牙老太太咧嘴傻笑。

门开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和人声,嗡嗡嗡像一群苍蝇围着泔水桶。

我杵在门口,腿跟灌了铅似的。

里面。

嗬。

真他妈是个戏台子。

那个姓佟的老板娘正叉着腰,手指头快戳到对面那姓白的伙计鼻子上,唾沫星子横飞地数落,什么偷懒耍滑、油瓶倒了都不扶,声音尖得能扎透耳膜。

那姓白的,老白,缩着脖子,一脸怂相,嘴里嘟囔着“湘玉你听我解释……”,脚下悄悄往后挪。

角落里,那个叫郭芙蓉的姑娘正挥舞着抹布,追着一个小屁孩,嘴里嚷嚷着“莫小贝!你给我站住!把瓜子皮扫了!”,那小丫头片子,莫小贝,像泥鳅一样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还回头做鬼脸。

柜台后面,那个叫吕秀才的瘦干男人,正对着账本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子曾经曰过”,旁边那个叫祝无双的姑娘,温温柔柔地擦着杯子,时不时看他一眼,嘴角带笑。

厨房那边飘出一股糊味,伴随着一个破锣嗓子:“哎呦喂!我的红烧肉!”

我站在门口,像个二傻子。

穿着我那身洗得褪色、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怀里揣着个硬邦邦的窝头,还有几张画满了鬼画符的皮子。

我是个皮影戏艺人。

至少以前是。

虽然我的班子早就散摊子了,虽然我那点家当就剩下怀里这几张破皮子。

但我有手艺。

我操。

至少我曾经以为我有。

直到我流落到这个鬼地方。

“诶?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那个叫佟湘玉的老板娘眼尖,瞥见了我,瞬间换了张脸,笑得跟朵菊花似的,甩开老白就迎了上来。

我喉咙发干,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呃……路过,讨碗水喝。”

那个追着莫小贝的郭芙蓉停了下来,叉着腰打量我:“哟,新面孔啊?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芙妹,莫要吓到客人。”吕秀才从账本里抬起头,眯了眯眼。

莫小贝窜到我跟前,仰着小脸:“小郭姐姐,你看他这身打扮,像不像街上要饭的?”

“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郭芙蓉一把拉开她,然后对我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别介意啊,这小丫头片子嘴没把门的。老白,给这位……好汉倒碗水来!”

那个叫老白的伙计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倒了碗水递过来。

我接过碗,手有点抖。

水是温的,带着点柴火味儿。

我咕咚咕咚灌下去,感觉嗓子眼儿没那么冒烟了。

“谢谢。”我把碗递回去。

“客气啥,”老白摆摆手,“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

佟湘玉凑近了些,眼睛在我身上逡巡:“这位好汉,看着风尘仆仆,是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啊?”

“关外。”我含糊道,“随便走走。”

“关外?”老白来了兴趣,“那可是苦寒之地啊。兄弟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那几张皮子。

“我……我是个耍皮影的。”

“皮影戏?”莫小贝眼睛一亮,“就是那种在白布后面晃小人的把戏?”

“小贝!没规矩!”佟湘玉瞪了她一眼,然后又对我笑,“皮影戏好啊,老艺术了。可惜咱们这儿是小地方,没什么人看这个了。”

我感觉脸上有点烧。

是啊,没什么人看了。

都他妈爱看胸口碎大石,吞宝剑,要不就是唱些淫词艳曲。

谁还看这慢悠悠的皮影戏。

“就是个混饭吃的玩意儿。”我低声说。

“话不能这么说,”吕秀才插嘴,“皮影戏乃是我中华文化之瑰宝,源远流长,据考证……”

“得了吧,秀才,你又来了。”郭芙蓉打断他,“之乎者也的,谁听得懂啊。”

祝无双轻轻放下杯子,柔声说:“师兄,你去看看大嘴哥的红烧肉吧,好像糊味更重了。”

老白应了一声,往后厨跑。

我看着这一屋子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像个沸腾的粥锅。

我突然觉得有点恍惚。

这地方,跟我以前待过的任何一个客栈都不一样。

说它乱吧,又好像有种奇怪的秩序。

说它和谐吧,又处处是鸡飞狗跳。

“那个……皮影戏师傅,”佟湘玉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就在咱这儿住下?咱们这儿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袋。

除了那个硬窝头,我他妈一个子儿都没有。

操!

“我……我没钱。”我实话实说。

佟湘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绽开:“哎呀,没关系!咱们这儿也可以……以工抵债嘛!”

她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像在估量一件旧家具的价值。

“你看,你会皮影戏,要不……晚上给大伙儿演一段?就当房钱了。”

演一段?

用我这几张破皮子?

演给谁看?

给这些忙着吵架斗嘴的人看?

“掌柜的,你这算盘打得真精啊。”老白从厨房探出头来,“让人家白干活。”

“去你的!”佟湘玉啐了一口,“我这是给老师傅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对吧,老师傅?”

我看着他们。

看着佟湘玉算计的眼神,老白戏谑的表情,郭芙蓉的好奇,莫小贝的兴奋,吕秀才的学术脸,祝无双的温柔。

还有空气里越来越浓的糊味儿。

突然觉得,留在这里,也许比继续流浪要好点。

至少,有口热乎饭吃。

至于皮影戏……

去他妈的皮影戏吧。

“成。”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干巴巴的。

佟湘玉一拍大腿:“痛快!就这么说定了!展堂,带老师傅去楼上客房!就拐角那间,清净!”

老白应了一声,过来帮我拿那点可怜的行李——其实就是个小包袱。

“哥们儿,跟我来。”他冲我挤挤眼,“别介意啊,我们掌柜的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

我跟着他走上吱呀作响的木头楼梯。

“对了,还没请教老师傅怎么称呼?”老白一边走一边问。

“我姓胡。”我说。

“胡师傅?”老白推开一扇门,“就这儿了。您先歇着,吃饭时候叫您。”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窗户开着,能看到楼下嘈杂的街道。

我坐在床上,床板硬得硌屁股。

从怀里掏出那几张皮影。

牛皮做的,已经有些发黄,变形。

上面刻着孙悟空、猪八戒、关羽、张飞……一个个面目模糊,像是也在嘲笑我的落魄。

我曾经也风光过。

带着我的小班子,走南闯北。

虽然赚不了大钱,但也饿不死。

直到那年,在太原府,得罪了地头蛇。

班子散了,家伙事儿被砸了,就剩下我一个,和这几张藏起来的皮影。

像几条丧家之犬。

操他娘的这个世道!

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祝无双。

她端着一碗饭,上面盖着几根青菜,还有一小块黑乎乎的红烧肉。

“胡师傅,吃饭了。”她轻声说,“大嘴哥手艺……还行,您将就着吃点。”

我接过碗。

饭是热的。

肉虽然有点糊,但闻着还挺香。

“谢谢姑娘。”我说。

“不客气。”她笑了笑,转身走了。

我扒拉着饭。

味道……居然不错。

比我自己烤的糊窝头强多了。

吃完饭,天也黑了。

楼下大堂点起了灯。

佟湘玉把我叫下去,说客人差不多都散了,正好可以表演皮影戏。

他们在堂中间支起一张小桌子,挂上一块洗得褪色的布。

一盏油灯放在后面。

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布上,像个扭曲的鬼影。

佟湘玉、老白、郭芙蓉、吕秀才、莫小贝、祝无双,还有那个从厨房出来的胖厨子李大嘴,围坐在前面。

一个个瞪着眼睛,像看猴戏一样看着我。

我手里捏着皮影,手心全是汗。

操!

比当年给县太爷表演还紧张。

“胡师傅,开始吧?”佟湘玉催促道。

我深吸一口气。

点燃一小截松香,冒出淡淡的烟。

然后,拿起孙悟空的皮影,凑到灯前。

布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猴影。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唱:“话说那齐天大圣孙悟空……”

声音沙哑,跑调。

像驴叫。

我自己都听不下去了。

但底下的人,却没笑。

佟湘玉看得目不转睛。

老白摸着下巴。

郭芙蓉歪着头。

吕秀才嘴里无声地跟着念叨。

莫小贝看得最起劲,眼睛亮晶晶的。

祝无双微笑着。

李大嘴……在打瞌睡。

我硬着头皮演下去。

演到孙悟空大闹天宫。

手里的皮影上下翻飞。

嘴里配着锣鼓点儿:“咚咚锵!咚咚锵!”

突然,莫小贝喊了一嗓子:“好!”

吓了我一跳。

皮影差点脱手。

佟湘玉拍了她一下:“瞎叫唤什么!好好看!”

但她的嘴角,也带着笑。

我继续演。

演到孙悟空被压五指山。

声音低沉下去。

布上的猴影蜷缩着。

一片安静。

只有油灯噼啪作响。

我偷眼看去。

郭芙蓉居然在抹眼睛。

操。

这娘们儿还挺感性。

演完了。

我收起皮影,站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

安静了几秒钟。

然后,掌声响起来。

不算热烈,但很真诚。

“好!真好!”莫小贝跳起来,“比镇上那个说书的强多了!”

“确实别有韵味。”吕秀才点头,“虽不及昆曲雅致,却自有一番民间烟火气。”

“烟火气啥啊,”郭芙蓉吸了吸鼻子,“就是觉得……那猴子挺可怜的。”

老白凑过来:“行啊,胡师傅,有两下子!这手艺,绝了!”

佟湘玉满脸堆笑:“胡师傅,你看,大家多喜欢!要不……你就多住几天?每天晚上演一段,管吃管住!”

我看着他们。

看着这些刚刚还像看猴戏一样的人,现在眼里却带着点……尊重?

也许只是我的错觉。

但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成。”我又说了一次。

这次,声音没那么干了。

于是,我就在同福客栈住了下来。

白天,我帮伙计们干点杂活,扫扫地,劈劈柴。

晚上,就给大家演皮影戏。

节目都是老掉牙的,《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水漫金山》……

但他们好像看不腻。

每次演出,就成了客栈的小小节日。

连偶尔来喝酒的邢捕头和他那个跟班燕小六,也会坐下来看一会儿。

邢捕头看得直咧嘴:“嗯,不错,有教育意义!你看那孙悟空,无法无天,最后咋样?被收拾了吧!”

燕小六在旁边使劲点头:“就是就是!七舅姥爷说得对!”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好像……有点习惯了这种生活。

虽然还是穷得叮当响。

虽然皮影戏还是没人给钱。

但至少有口热饭吃,有张硬板床睡。

还有一群……吵吵嚷嚷的同伴。

直到那天。

一个不速之客来了。

那是个下午,客栈没什么人。

我正坐在门口晒太阳,修补我的皮影。

一个穿着绸缎褂子、脑满肠肥的家伙,摇着扇子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两个彪形大汉。

一看就不是善茬。

佟湘玉赶紧迎上去:“哟,这位爷,里面请!打尖还是住店?”

那胖子没搭理她,小眼睛在客栈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手上的皮影上。

“你就是那个耍皮影的?”他问,声音像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

我抬起头:“是我。有事?”

他走到我面前,用扇子指了指我手里的皮影:“手艺怎么样?”

“混口饭吃。”我说。

“跟我干吧。”他直接说,“每个月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胖手指。

“三钱银子?”我猜。

“三两!”他嗤笑一声,“怎么样?比在这破客栈强多了吧?”

三两银子。

对我来说,是笔巨款。

我有点心动。

但看着他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心里又不舒服。

“胡师傅可是我们的人!”佟湘玉插进来,挡在我面前,“这位爷,您要是想看皮影戏,晚上可以来看,不收您钱!”

“谁他妈要看戏!”胖子不耐烦地推开她,“我是请他去我府上,专门给我老娘表演!我老娘就爱看这个!”

老白赶紧扶住佟湘玉,脸色沉了下来:“这位客官,有话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郭芙蓉也撸起了袖子:“怎么着?想找茬啊?”

吕秀才往后缩了缩,但嘴里还硬撑着:“子……子曾经曰过,君子动口不动手……”

莫小贝躲到祝无双身后,探出个小脑袋。

李大嘴举着炒勺从厨房冲出来:“谁?谁闹事?”

那胖子带来的两个大汉往前一站,瞪着眼。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胖子摇了摇扇子,冷笑:“怎么?想打架?知道我是谁吗?我姓贾,镇东头开赌坊的贾大爷就是我亲哥!”

贾大爷。

我听说过。

七侠镇一霸。

惹不起。

我心里一沉。

看来这麻烦,是躲不掉了。

“胡师傅,”胖子转向我,“给句痛快话!去,还是不去?”

所有人都看着我。

佟湘玉的眼神里带着担心。

老白绷着脸。

郭芙蓉气呼呼的。

吕秀才一脸紧张。

莫小贝眨巴着眼。

祝无双轻轻摇头。

我捏紧了手里的皮影。

孙悟空的脸,硌得我手疼。

去吧。

一个月三两银子。

不用再看人脸色。

不用再吃嗟来之食。

不去。

就得罪了地头蛇。

可能被打断腿,扔出七侠镇。

甚至可能连累同福客栈这些人。

他们虽然嘴碎,抠门,爱看热闹……

但这段日子,对我不薄。

至少,没让我饿死。

操!

真他妈的难选!

“我……”我张了张嘴。

声音卡在喉咙里。

“他不去!”

一个声音响起。

是佟湘玉。

她挺直了腰板,走到胖子面前,虽然个子矮对方一头,气势却不输:“胡师傅是我们同福客栈的人!哪儿也不去!”

“对!哪儿也不去!”郭芙蓉也跟着喊。

老白没说话,但站到了佟湘玉身边。

李大嘴举着炒勺:“想抢人?先问问我的勺子答不答应!”

吕秀才腿肚子在抖,但还是往前挪了一步:“光……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你们不能强抢民……民匠!”

祝无双拉着莫小贝,但眼神很坚定。

胖子愣住了。

可能没想到这帮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客栈伙计,居然敢跟他叫板。

他脸色变了几变,最后阴狠地说:“好!好!你们等着!”

说完,带着两个大汉,灰溜溜地走了。

客栈里一片安静。

过了一会儿,老白才吐出一口气:“掌柜的,你可真行!贾胖子的人都敢惹!”

佟湘玉拍了拍胸口,后怕地说:“额滴神呀,可吓死额了!但咱们不能看着胡师傅被欺负不是?”

郭芙蓉搂住佟湘玉的肩膀:“掌柜的,够意思!今晚加菜!”

李大嘴苦着脸:“还加菜?再加菜咱们这个月又得亏本!”

吕秀才眯了眯眼:“然也!孟子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莫小贝学着他的样子:“然也!”

大家都笑了。

我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那个皮影。

心里五味杂陈。

有点暖。

有点酸。

还有点……他妈的想哭。

多久没人这么护着我了?

好像自从班子散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谢……谢谢大家。”我哑着嗓子说。

佟湘玉摆摆手:“谢啥!咱们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

这个词,像根小针,扎了我一下。

晚上,我演了一场特别卖力的《大闹天宫》。

孙悟空的金箍棒舞得虎虎生风。

我唱得嗓子都快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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