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皮影,半世同福(2 / 2)
底下掌声雷动。
连李大嘴都没打瞌睡。
演完之后,佟湘玉端来一碗冰糖雪梨汤:“胡师傅,润润嗓子。”
我接过碗,手还有点抖。
“掌柜的,”我低声说,“那个贾胖子……”
“怕他作甚!”佟湘玉一扬眉毛,“咱们同福客栈在七侠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贾家再横,也得讲王法!再说了,咱们上面……”
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天花板:“……也有人!”
我知道她是在吹牛,给自己壮胆。
但也没戳穿。
老白凑过来,笑嘻嘻地说:“胡师傅,你是没看见,刚才掌柜的那架势,简直就像……就像穆桂英挂帅!”
“去你的!”佟湘玉嗔道,“额哪有那么厉害!”
郭芙蓉插嘴:“怎么没有?掌柜的,你刚才帅呆了!”
莫小贝举手:“我作证!掌柜的刚才眼睛瞪得像铜铃!”
大家又笑成一团。
我看着他们。
看着灯光下这些鲜活的脸。
突然觉得,留在这里,也许……还不错。
皮影戏没人看就没看吧。
至少,还有人愿意看我的皮影戏。
虽然只是这么几个人。
但也够了。
操。
人真他妈容易满足。
几天后,贾胖子没来找麻烦。
估计是忘了这茬,或者觉得为个耍皮影的不值得。
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
吵吵闹闹,嘻嘻哈哈。
我继续白天干活,晚上演皮影。
有时候,我也教莫小贝怎么耍皮影。
小丫头片子聪明,一学就会,就是没长性,玩一会儿就腻了。
吕秀才有时候会跑来问我皮影戏里的故事,跟书上的有什么不一样。
郭芙蓉喜欢看爱情戏,老是催着我演《白蛇传》。
老白对打斗场面最感兴趣,还想学我怎么让皮影翻跟头。
祝无双总是安静地看着,然后默默地给我续上茶水。
李大嘴……还是经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有一天晚上,演完戏,大家都散了。
我坐在大堂里,收拾我的皮影。
佟湘玉走过来,坐在我对面。
“胡师傅,”她难得地正经,“额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掌柜的请说。”
“你这皮影戏,是好东西。”她说,“但老是演这几出,大伙儿再爱看,也总有看腻的一天。”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
我也知道。
但我就会这几出。
其他的,都忘了。
或者,没来得及学。
“额的意思是啊,”佟湘玉继续说,“你能不能……编点新花样?”
“新花样?”
“对啊!”她来了兴致,“比如……就把咱们客栈的事儿,编成皮影戏!肯定有意思!”
把客栈的事编成皮影戏?
我愣住了。
这……能行吗?
“你看啊,”佟湘玉比划着,“就演额怎么经营这个客栈,展堂怎么跑堂,小郭怎么打扫,秀才怎么算账,大嘴怎么做饭,小贝怎么调皮……还有邢捕头怎么抓贼,燕小六怎么咋咋呼呼……”
她的眼睛发光。
“名字额都想好了!就叫……《同福外传》!”
我看着她兴奋的脸。
心里有点哭笑不得。
这娘们儿,真能想。
把日常琐事编成戏?
谁看啊?
但……
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行?
以前师父说过,戏文来源于生活。
也许,试试?
“我……我琢磨琢磨。”我说。
佟湘玉高兴了:“那你慢慢琢磨!需要啥材料跟额说!额让大嘴给你加餐!”
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上楼去了。
我坐在那里,看着手里的皮影。
孙悟空的脸上,似乎也带着点戏谑的表情。
操。
《同福外传》?
真他妈能扯。
但不知道为什么。
我脑子里,开始出现一些画面。
佟湘玉叉着腰训人。
老白端着盘子穿梭。
郭芙蓉追着莫小贝跑。
吕秀才摇头晃脑。
李大嘴挥舞着炒勺。
祝无双温柔地笑着。
邢捕头挺着肚子吹牛。
燕小六喊着“帮我照顾好我七舅姥爷”。
……
好像……是挺有意思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干活,一边偷偷观察每个人。
看他们的动作,听他们说话的语气。
然后,晚上回到房间,就着油灯,用找来的新牛皮,刻新的皮影。
刻佟湘玉,得刻出她那股子精明劲儿。
刻老白,要刻出他滑头又怂的样子。
刻郭芙蓉,要刻出她的虎劲儿和善良。
刻吕秀才,要刻出他的书呆子气。
刻李大嘴,要刻出他的憨和馋。
刻祝无双,要刻出她的温柔和勤快。
刻莫小贝,要刻出她的鬼灵精。
还有邢捕头、燕小六……
我刻得很慢,很仔细。
像回到了年轻时,跟师父学手艺的时候。
心里有种久违的充实感。
有时候刻着刻着,自己都会笑出来。
操。
这帮人,真他妈是活宝。
半个月后,新皮影终于刻好了。
虽然粗糙,但神韵有那么点意思。
我又开始编故事。
就编他们日常的鸡毛蒜皮。
比如,佟湘玉抠门,舍不得点灯,大家摸黑吃饭,结果李大嘴把醋当成了酱油。
比如,郭芙蓉和吕秀才闹别扭,互相不说话,用纸条传话,结果传错了人,闹出笑话。
比如,邢捕头来吹牛,说自己破了大案,结果只是帮老奶奶找回了走丢的猫。
……
编好了,我谁也没告诉。
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或者,惊吓。
那天晚上,我又支起了白布。
油灯点亮。
大家像往常一样坐好。
“胡师傅,今晚演哪出啊?”莫小贝迫不及待地问。
“演个新的。”我说。
“新的?”大家都来了兴趣。
“叫什么名儿?”吕秀才问。
“叫……”我顿了顿,“《同福外传》。”
所有人都愣住了。
佟湘玉最先反应过来,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编出来啦?”
我点点头,拿出新刻的皮影。
第一个出场的是佟湘玉的皮影,我捏着嗓子学她说话:“额滴神呀!这日子没法过了!这个月又亏了三钱银子!”
白布上,那个小小的“佟湘玉”叉着腰,惟妙惟肖。
底下静了一下。
然后,爆发出震天的笑声。
“像!太像了!”老白拍着大腿笑。
“胡师傅!你学我们掌柜的学得真像!”郭芙蓉笑得前仰后合。
吕秀才指着皮影:“妙哉!妙哉!形神兼备!”
莫小贝笑得在椅子上打滚。
李大嘴挠着头:“我有这么胖吗?”
祝无双抿嘴笑。
佟湘玉自己也笑得不行:“好你个老胡!还真把额编进戏里了!”
我继续演。
演他们每个人的糗事。
演得夸张,滑稽。
底下笑声不断。
连后院的大黄狗都被吵得汪汪叫。
演到邢捕头吹牛那段时,正好邢捕头和燕小六巡逻路过,被笑声吸引进来。
“哟,这么热闹?演什么呢?”邢捕头腆着肚子问。
然后,他就看到白布上,那个顶着“邢捕头”名字的皮影,正在唾沫横飞地吹嘘:“不是我跟你们吹!当年我一把单刀,从西门砍到东门,眼睛都没眨一下!”
燕小六傻乎乎地问:“那您眼睛不干吗?”
全场笑疯了。
邢捕头的老脸一下子红了,指着皮影:“这……这……”
燕小六却看得津津有味:“七舅姥爷!你看!那是你!那是我!”
邢捕头哭笑不得,最后自己也绷不住笑了:“好你个老胡!敢拿本捕头开涮!今晚这戏票得你请!”
那晚,同福客栈的笑声差点把屋顶掀翻。
我的《同福外传》,一炮而红。
后来,每次演出,都坐满了人。
不光是客栈里的人,连街坊四邻都跑来看。
看佟湘玉怎么抠门,看老白怎么耍滑,看郭芙蓉怎么犯虎,看吕秀才怎么掉书袋,看李大嘴怎么贪吃,看莫小贝怎么捣蛋,看祝无双怎么温柔,看邢捕头怎么吹牛,看燕小六怎么犯二……
看着他们在白布上,演着自己的生活。
笑得东倒西歪。
佟湘玉趁机卖起了花生瓜子桂花糖。
生意居然好了不少。
她乐得合不拢嘴,给我涨了“工钱”——每天多加一个鸡蛋。
我好像……又找到了点价值。
虽然还是耍皮影的。
但耍的,是自己人的皮影。
感觉不一样。
有一天,演完戏,邢捕头喝多了,拍着我的肩膀说:“老胡啊!你这戏好!真好!比那些才子佳人的戏好看!为啥?因为它真!它活!它……它他娘的就像照镜子!照得人又想哭又想笑!”
我看着他红彤彤的鼻子。
心里突然被触动了。
是啊。
真。
活。
也许,这就是皮影戏,或者说,所有玩意儿,该有的样子。
不一定要多高雅,多精致。
但得有那么点人味儿。
有那么点……烟火气。
就像这同福客栈。
吵吵闹闹,鸡飞狗跳。
但却真实地活着。
一天晚上,我梦见了我师父。
他还是那么干瘦,抽着旱烟,眯着眼睛看我刻皮影。
“小子,”他说,“戏是假的,情是真的。”
我醒来时,枕头有点湿。
操。
老了老了,还多愁善感起来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
平淡,但也有滋有味。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待下去。
直到老死。
直到那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托一个往关外去的牲口贩子捎来的,皱巴巴的,沾着牲口的腥膻气和一路的风尘。
信上说,我那个早年跑关东、再没音讯的兄弟,没了。
留下个半大小子,在辽东一个叫黑石咀子的地方,无依无靠。
送信的人喝了碗水就走了。
我捏着那封信,在客栈门口站了半晌,直到傍晚的风吹得我后脖颈子发凉。
吃晚饭的时候,我没什么胃口。
筷子在碗里扒拉来扒拉去,没吃进去几粒米。
“胡师傅,咋的了?菜不合胃口?”李大嘴端着饭碗,凑过来问,“要不我给你下碗面去?”
我摇摇头,没言语。
佟湘玉眼尖,放下筷子:“老胡,额看你一下午都魂不守舍的,出啥事了?”
我看看围在桌边这一张张熟悉的脸,喉咙有点堵。
把怀里那封皱巴巴的信掏出来,放在桌上。
“我……我得走了。”
“走?”郭芙蓉嗓门大,“上哪儿去啊?胡师傅,你这《同福外传》正红火呢!”
老白拿过信,抖开,吕秀才也凑过去看。
两人看完,都没说话。
佟湘玉叹了口气:“是关外那个兄弟的事?”
我点点头:“人没了,留下个半大孩子,得去接回来。”
大堂里一下子安静了。
只有莫小贝咬着筷子,眨巴着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那是得去,”祝无双轻轻说,“孩子一个人在那儿,多可怜。”
“这一路可不好走啊,”老白把信折好,递还给我,“关外现在也不太平。”
“我知道。”我说。
我能不知道么?
我就是从那条路上滚过来的。
“啥时候动身?”佟湘玉问。
“明天一早吧。”我说,“越快越好。”
又是一阵沉默。
这沉默压得人心里发沉。
平时吵吵闹闹不觉得,真要走了,才发现这地方,这些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像楔子一样钉进我日子里了。
“那……”吕秀才眯了眯眼,“胡师傅,你那皮影家伙事儿,带着不方便吧?要不,先寄存在咱们这儿?等你回来了……”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我明白。
关外路远,兵荒马乱,带着那些精细玩意儿,是累赘。
而且,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两说。
我看了看放在墙角那个装皮影的小木箱。
箱子旧了,边角都磨得发亮。
“不带了。”我说,“留给小贝玩儿吧。”
莫小贝“啊”了一声,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胡大叔,你真不回来啦?”
我勉强笑了笑:“兴许……等安顿好了那孩子,再回来看看。”
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太信。
佟湘玉站起身:“展堂,去柜上支二两银子给胡师傅。穷家富路,路上用得上。”
我赶紧摆手:“掌柜的,这可使不得!我在这儿白吃白住这么久,怎么还能拿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佟湘玉板起脸,“出门在外,没钱寸步难行!再说了,你这几个月给咱们客栈招来多少生意?这钱是你该得的!”
老白已经利索地数好了钱,用一个旧钱袋装了,塞进我手里。
沉甸甸的。
我心里一热,知道再推辞就矫情了,只好收下:“那……谢谢掌柜的,谢谢大家。”
“谢啥,”郭芙蓉嗓门还是大,但有点哑,“胡师傅,你到了地方,捎个信儿回来!让我们知道你平安!”
“对,对,”吕秀才接口,“鸿雁传书,鱼传尺素,总要有音讯才好。”
李大嘴扒完最后一口饭,抹抹嘴:“胡师傅,明天早上我早点起来,给你烙几张饼带着路上吃!我烙的饼,放十天半月都不带坏的!”
祝无双没说话,起身去后院了。
过了一会儿,拿了个小包袱出来,里面是她帮我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几件衣服,还细心地补好了磨破的地方。
“胡师傅,路上换洗。”她轻声说。
我接过包袱,手有点抖。
操,这他妈的……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演了皮影戏。
没演《同福外传》,演的是最拿手的《大闹天宫》。
白布支起来,油灯点上。
孙悟空的身影在布上翻腾,金箍棒舞得呼呼生风。
我扯着嗓子唱,比哪一次都卖力气。
底下坐着的人,安安静静地看着。
连最坐不住的莫小贝,也双手托着腮,看得入了神。
演到孙悟空被压五指山下,我声音低下去,带着点苍凉。
一片安静。
演完了。
我收起皮影,吹灭了油灯。
掌声响起来,不像平时那么热烈,但持续了很久。
邢捕头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站在门口,没进来。
他冲我抱了抱拳,算是道别。
散了场,我独自收拾家伙。
把皮影一个个仔细地擦干净,放进小木箱里。
那个刻着“佟湘玉”的皮影,我摩挲了半天,最后轻轻放在最上面。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我就起来了。
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叠好。
那小木箱皮影,就放在桌子正中央。
我拎着小包袱,轻手轻脚地下楼。
客栈里静悄悄的,大家都还没起。
只有厨房亮着灯,飘出烙饼的香气。
李大嘴系着围裙,正在灶前忙活。
看见我,他端起一大盘刚烙好的、油汪汪的千层饼,用油纸包好,又塞给我一个水囊。
“胡师傅,路上当心。”他憨厚地笑了笑。
我点点头,接过饼和水囊,饼还烫手。
推开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清晨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街上空无一人,青石板路湿漉漉的。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出去,没回头。
走出十几步远,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同福客栈那歪歪扭扭的招牌,在熹微的晨光里,像个没睡醒的老伙计。
操。
我心里骂了一句,加快了脚步。
走出七侠镇,上了官道。
太阳出来了,照得路面发白。
我一边走,一边掏出李大嘴烙的饼,咬了一口。
香,真他妈的香。
这一路,不知道要走多久。
关外,黑石咀子,那个素未谋面的侄子……
前路茫茫,像这望不到头的官道。
但怀里那二两银子和这包饼,是实的。
还有脑子里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那些鲜活的影子。
也许,皮影戏是到头了。
但日子,总得过下去。
我咽下嘴里的饼,抹了把脸,继续往前走。
路还长着呢。
只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人,会把我这点破事,也编进戏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