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第五十一章】(1 / 2)
51【第五十一章】
◎“情窦初开”◎
前院花厅乱作一团,所有人都惊惶无比,只有沈春芜一个人是最镇静的。
对她而言,失明并不算什么大事。此前瞎过一回,比起初次失明所带来的崩溃,这一回失明,她反而平静了许多,这就跟走路忽然跌倒没什么两样,大不了她再爬起来就是了。
但心里终究有些遗憾,盛轼尚未归来,她还没来得及看到他长什么样。
世人皆说襄平王生有一张盛世容颜,完美继承了楚帝年轻时候的桃花眼与薄唇,也继承了梅妃大部分的美貌,但沈春芜没见过楚帝,没见过梅妃,两人好看到什么程度,她心里是拿捏不准的,身边所有人都说襄平王特别好看,是以,沈春芜对襄平王的容颜一直怀有巨大的好奇心。
他是她的枕边人,虽无夫妻之实,但有夫妻之名,她知晓自己有芳华之姿,盛轼日日都能看,但偏偏她看不见,不知对方什么面目,总归是不公平的。
上苍仿佛听到她的心声,难得大发慈悲了一回,成全了她这一桩头等心头憾事。
沈春芜左手搭着雪姨的腕子,刚想慢慢回到韶光院,就听到府门处传来一阵浩荡的动静,只听一阵槖槖靴声,由远及近,沈春芜觉察有人在身后,以为是缇雀带着符叙来了,淡声吩咐:“先去前厅候着罢。”
雪姨觉察来人身份,惊喜道:“夫人,是、是殿下回来了!……”
沈春芜觉得雪姨此番言语是为了哄她开心,她也就顺着对方的话说:“若是襄平王真的回来,就马上站在我面前,赶在我又快失明时,让我好好看上一眼。”看看他到底有多好看。
空气有一瞬的沉寂,下一息,槖槖步履声大步追上沈春芜,一道高大的黑色人影堵住她去路,立在她数尺之外的位置,沈春芜蓦地一怔,一缕月桂梅香萦绕在她的鼻腔,若即若离,俨如拨弄神经的手。
“隔了这么多时日,你还是任人欺负,像块榆木,也不还手。”
男人朝着她走近,在近在咫尺的位置停下,语调自带三分笑,沈春芜却听出了七分咬牙切齿,他念出她的名字,然后一字一顿:“你是不是傻?”
听听这骂人的语气,太熟悉了,果真是盛轼。
搁放在平时,沈春芜定是要生气,认为盛轼怎的一回来就骂她了,不积口德,嘴还是那么欠。
但现在,她的心境完全不一样,趁着勉勉强强能视物,她放眼望去,当下看到男人穿着黑红交叠的宽袍,温热凉冽的气息铺天盖地把她笼罩,她第一眼觉得盛轼身量真的很高,比她完全高出一个头,她平视过去,只能看到他的肩廓。
在漠北吃风沙长大的男儿,跟奉京城喝雨露的男儿就是不太一样啊,在气质上都要冷冽硬韧几分。
沈春芜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腰带上,腰带是她上一回寄给他的,上端没有悬挂香囊或是玉牌,反而系着一吊红豆。
如此瞩目,如此奇葩,竟是让沈春芜无语凝噎:“你就是挂着这一串红豆,从江南一路赶回来的?”
盛轼没想到沈春芜此刻的关注会在自己的腰带上,腔调散淡:“怎么,不可以?”
“可以是可以,只是不怕旁人说你吗?”沈春芜问完又觉得自己多虑了,盛轼天生反骨,连他老子都不放在眼底,又怎会在意外人目光?
“本王见人问起,就说这是爱妻所赠,爱妻对本王日思夜想,辗转反侧,”盛轼唇畔漾起弧度,“本王只能依着她,早早治好江南水涝,回家来慰藉她的相思之情了。”
“……”
盛轼说起来话让人面红心跳,沈春芜故作耳聋,只当自己没听到,当下想要转身遁走,又被他强势地扳回去:“羞臊什么,你敢给我寄一箱红豆,还怕我招摇?”
他说话素来露骨直接,从不避讳什么,沈春芜开始极度后悔给他寄那一箱红豆了。
盛轼知道沈春芜有小情绪了,识趣地把话题转移在她眼睛上,一边继续“训”她,一边帮她擦掉眼周留下来的血,她安安静静地任他动作。
他常年习剑,指腹早已累积了一层粗糙厚茧,指腹刮蹭到她眼周时,她隐隐感受到颤栗,像是小蛇钻入了骨头里,不安分地爬来梭去,渐渐地,常年冷寂的心窝也热了起来。
借着盛轼的动作,沈春芜视线缓缓朝上游弋,从锁骨到下颔,再从下颔降落到他的薄唇,鼻子,卧蚕,还有眼眉。
一根红色绦带高束男人的长发,三千青丝垂落在身后,也有一部分落在昂扬的肩膊前,风吹过,他的发丝轻撩在她前颈处,掠起一片痒凉之意。
盛轼任她打量,只不过,她的目光不像是妻子打量着丈夫,像是稚子打量着新来的玩具,眼神充满了好奇心。
他很早就听说她复明的事情,所以当下并未太过惊讶,帮她止住了眼周的血,挑了挑眉问:“如何,惊艳到你了?”
“……”
沈春芜唇角抽搐:“你还是闭嘴好了!”
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沈春芜想回韶光院等符叙来治病,当下却被人强势地打横抱起,穿过花阴竹林,朝着庭院走去。鬼使神差地,沈春芜第一反应不是推挣,而是紧紧搂住盛轼的脖颈,不使自己坠落下去。
男人温实劲韧的臂膀,彷如从她身前蔓延开来的两座山,将她包裹在山间,让她软化成一片水,乖静地成了山间湖,心口一片波光粼粼,日光洒照下来,湖面掠起浮光跃金,沈春芜的心口隐隐发烫。
盛轼将她抱在贵妃榻前,男人的视线直白地落在她身上,沈春芜头一回生出娇怯之意,不敢与之对视,撇开眼,讷讷道:“还没两个月呢,怎的突然回来?”
“就这么不想盼着我回来?”盛轼淡嗤一声,拇指地揉着她眼周的xue道,作适度按摩,“很疼?”
沈春芜本想说不疼,但许是盛轼的力道称得上温柔,声线也柔和,引起了她蛰伏在身体里不少的委屈。
是的,对男人委屈、对男人撒娇、对男人流泪、对男人示弱,或许就是女人的天赋,也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沈春芜右眼受了伤,但左眼相安无事,所以她就让左眼留下泪来,嗫嚅道:“好疼……”
哪怕只有一分疼痛,但也演成十分疼。
美人垂泪,盛轼得哄。
少时,符叙提着药箱来了,看到屋中一幕,差点栽倒退了出去,他懂得非礼勿视的道理,含蓄隐忍地咳嗽一声。
盛轼没有将沈春芜从腿上放下来的打算,想要直接让符叙进来,但沈春芜是有羞耻心的,在他的腰处不轻不重拧了一下,盛轼吃疼,适才不情不愿地将她抱到榻上。
符叙为沈春芜相看了一番,又拭了拭脉,沉默了许久,道:“一两块陶瓷碎,没有飞入眼睛,只是伤及眉骨,在下开些能舒痕化瘀的药膏,日夜外敷两次,过几日就能痊愈。”
沈春芜没有说话,盛轼微抿下唇,口吻端凝:“为何会有失明之征象?”
“王妃体内有两重剧毒,一则是不明之毒,一则是时疫之毒,两毒相冲,原有的毒性遭到镇压,时以王妃暂且能视物,如今时疫之毒已解,原有的不明之毒卷土重来,接下来,王妃的情状……”
符叙语气隐晦,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沈春芜很清楚,自己可能会逐渐看不见,继续过上失明的日子。
盛轼情绪莫测,口吻散淡:“那到底是什么毒,可有查到来历?”
符叙不能说没有查到,但他翻遍了太医院古籍,都未能查到此毒来历,他可以推断此毒是西夏那边的,符叙想了想,用了一个非常婉约的说法:“若是能找到当初给王妃下毒的人,好生询问一番,对症下药,那事情就好办了。”
当初是谁给沈春芜下了毒药,众人都心知肚明,就是顾辞。
顾辞丢了官,也被她药瞎了,如今正在顾府里休养,沈春芜隐隐感觉,盛轼今夜就要去找顾辞算恶账,他行事素来狂狷不羁,从来不按章法。
她忙不叠掖住他的袖裾,觉得时机不合适,想要制止他,但擡眸再度看向盛轼之时,日光刚好洒照进来,日色俨如一枝细腻的工笔,描摹出他的轮廓,为他的脸敷上了一层流金。
他黑白分明的眸瞳,渗透出凛冽的弑意,如淬了寒霜的利刃,随时准备解开杀戒。
此一刹那,一种异样的熟悉感,袭上了沈春芜的心头,她张了张口,竟一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盛轼的袖裾被沈春芜掖住,他回眸看向她。
两人对视之时,不知是不是出于沈春芜的错觉,盛轼的容相,竟是此前见过的容都督容朔,有几分肖似,尤其是眼睛和嘴唇。
她喃喃道:“……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
此话一落,屋中两个男人俱是怔住,面上露出微妙的神色。
沈春芜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
符叙看了沈春芜一眼,又端视着盛轼的容色,折扇一晃,露出了幽微的笑意,像是在看一出意外好戏。
沈春芜是认出来了吗?
盛轼眸底暗潮汹涌,走到沈春芜面前,俯蹲住身躯,双臂撑在她身躯两侧,大掌倾覆在她手背上,静静与她平视,嗓音微哑:“你方才说什么?”
眼前的日光被男人的身影挡住,沈春芜回过了神,眼前的景观成了一团黑色的虚糊人影,大片混沌逐渐霸占眼帘,仿佛方才那惊艳一眼,是一个错觉。
过去这么多年了,为何她竟是把眼前人,错看成当年救下的漠北少年?
襄平王怎么可能会是他。
当初看到容朔时,她也觉得对方的脸与漠北少年有几分肖似。
仿佛她所接触的每个男人身上,都有少年的影子。
每个人都是他,却又无人真正是他。
沈春芜心律怦然跃动,仿佛揣着成百上千只兔子,它们毫不安分地在她心口处蹦跳,她发现这一辈子心跳从未如此快过,心脏庶几要跳出了嗓子眼儿。
绝对不能让盛轼觉察到端倪!
沈春芜摇了摇螓首,恢复成一贯沉静温然的容相:“你现在还不能杀顾辞。”顾辞只能她来了断,早晚会亲手送他下地狱。
“不是这句话。”盛轼凝眉,不咸不淡地开腔,“上一句话。”
沈春芜有意装傻:“我都忘记我说过什么。”
盛轼在怀疑什么?
明面上沉定,但她后背已经渗出了虚湿的冷汗,千万不要在不清醒的时候,对盛轼说话,他会听到心里去,这也是他的可怕之处!
盛轼长久地端视着她,这长达十秒的注视,让沈春芜倍感煎熬,掩藏在袖笼之下的手,在衾被里拽出了数道深深褶痕。
好在最终盛轼没有深究,只是俯身前来,嘴唇听在她的耳侧:“你这一段时日并不安分,做了很多让本王叹为观止之事,晚上再来找你算账。”
说话的时候她被他罩在怀里,说话时,两人倒映在墙上的影子,如交颈缠吻的恋侣。
在晦暝的光影之中,沈春芜瞠住眸心,掂轻了吐息。
还没品悟对方话中真意,盛轼及时抽身,看到她呆怔的模样,觉得很好玩,就用大掌在她的脑袋重重揉了几下,把她的鬓发都揉乱了,看到她发脾气了,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沈春芜眉骨受了伤,在伤口痊愈前,都用雪白纱带轻轻缚住双眼,纱带在后脑勺松散地绾了一个花节。
她行动不便,只能待在韶光院里,不过,临近掌灯时分,许久未见的李理,给她带来了不少消息。
盛轼进宫述职,他不到两个月就治理好三州洪涝,安顿万民,委实是功不可没,楚帝设晚宴款待,盛轼破天荒赴宴,宴上趁着饮酒的功夫,他寻楚帝提了几个条件。
帝王醉了,什么条件都答应了盛轼,但等帝王醒了酒,察觉事态不对,饶是想要后悔,但念及君无戏言,亦是为时晚矣。
盛轼拢共提了四个条件,依次是:
其一,褫夺长公主封号,贬为庶人,削发为尼,发配秋暝寺,与闵元县主作伴,常伴青灯古佛;
其二,给襄平王妃颁下一道治疫有功的圣旨;
其三,盛轼必须参与春闱考卷的终审工作;
最后一个条件,他要与沈春芜重新举办一场婚仪,该有的三书六礼一件都不能少。
拢共五个条件,一个比一个要放肆,放在以前,楚帝清醒的时候根本不可能答应他!
饶是会答应,也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答应了!
当夜落下瓢泼暴雨,一张圣旨传到长公主府,门楣上那一块红底黑字的牌匾,被皇城司粗暴摘下,砰一声震天裂响,扔在湿泞的泥地上。
府内响起彻夜哭嚎,火光照亮雨夜,氛围混乱又让人亢奋,周遭不少权贵的府邸,朱门洞开一条窄缝,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幽幽伸了出来。
所有人都看到一个中岁女子,光着头,一身青灰素衣,狼狈挣脱开官兵,赤脚逃出长公主府,跌跌撞撞奔至大内宫门前,苍朽的面容被闪电照亮,衬得她狰狞如魔,哭着大喊:
“圣上救我!太后救我!”
女人已然不再是怡和长公主,她如今是庶人谢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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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善是旧朝的皇族女子,原本姓周,先帝建国以后,为让新旧两朝交好,改了她母族的姓氏,赐姓谢,而她的闺名“善”则被保留了下来。
谢善一点都不良善。
她的驸马原本是一个有妇之夫,品貌端正谦逊,官拜六品督察使,一朝在国宴上被她相中,她没日没夜缠着对方,逼迫对方的妻子和离。
这是一桩皇室丑闻,谢善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光荣,天底下的东西,没有是她想要就得不到的。
她爱驸马,根本不需要驸马爱她,哪怕同床异梦,谢善觉得无所谓,但她独独不能容忍驸马的背叛。听到驸马经常私底下偷见前妻,激起了谢善的滔天怒火。
谢善纵火烧死了驸马的前妻,顺带烧死了前妻膝下的儿子。
谢善亲自纵火,七岁的闵元县主就身后呆呆地看着。闵元县主觉得母亲这样做是不对的,掖住她的衣角想阻止她,谢善却笑着告诉她:“明潇啊,我是烧死了嫉妒。”
后来,驸马下朝赶到了火海,两人大吵一架,甚至扭首厮打,谢善威胁他说,如果他敢冲入火海救人,她会以出轨的罪名赐死他。
驸马露出了疲态,没有再看谢善,对闵元县主说:“你知道我为何给你取‘潇’这个名字吗?”
“我希望你能潇洒活一世,莫要再走你母亲的老路,莫要学个妒妇活了一世,活得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