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鄱阳湖的黑暗水底(1 / 2)
船到巴东官船渡时,正是未时正。对面赫然是逆流而上的朱逢春的座船,朱逢春正站在船头。钱汝珍和凤凰都在伏日升的船上,望见朱逢春,都觉得诧异,这么巧?不会只是巧合吧?而小鱼的面色,已然变了。姬瑶花让她必须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赶到官船渡,就是为了让她见到朱逢春吗?
凤凰正待高声招呼五哥,伏日升突然低声叫道:“糟糕!”
一个轻盈如飞燕的白色人影,自朱逢春侧旁的一艘船上飞掠而出,右手扬起,一道绯红的索影灵蛇般缠向朱逢春。
朱逢春向后急退,凤凰怒喝一声,三箭连发,破空呼哨。
那白色人影手中索影突地折转方向,缠住了朱逢春座船的桅杆,带得她的身形急速飞射过去,长箭射空。
但凤凰立刻又是三枝长箭射出。
那人影右手在桅杆上一勾,身子斜斜飞起,双足飞踢,将三枝箭踢了开去的同时,手中长索飞出,缠住了已经将要退入舱中的朱逢春。
凤凰身形一旋,三枝长箭破空飞出。
从来没有人一连躲过她的九箭连射。
但是伏日升纵身跃出,在半空中横击两掌,撞得三枝长箭偏了方向。
朱逢春已被长索缚起抛向江中。那蒙面的白衣女子在他入水那一刻,右手轻轻一抖,收了长索,随即没入官舱之中不见踪影。
凤凰恼怒地一掌劈向伏日升。伏日升这种怜香惜玉的本性,有的时候还真是叫人火大。伏日升抱歉地笑着闪了开去,一边说道:“凤师妹,咱们还是先救人要紧。”天地良心,他不是有意要坏凤凰的事,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要是射伤了姬瑶花,自己就迟迟看不到这一团迷雾中的真相了。至于连累了朱逢春……这个也是无可奈何。
朱逢春不识水性,一入水便急速沉了下去。
川江帮帮众跟着钱汝珍纷纷跃入水中救县太爷,但是小鱼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快地跳入了江中,游向在急流中挣扎的朱逢春。
伏日升和凤凰互相看看,至此他们都已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头。小鱼那般拘谨羞涩的个性,推一推才会动一动,就算肯去救人,也该是凤凰提出请求之后吧?怎么竟然这么迅速地扑入了江中?
伏日升尚在诧异,凤凰虽然觉得小鱼应该是在救人,但是一见那水中急速潜游的身影正在逼近朱逢春,身体便本能地有了反应,一枝穿云箭已然射出,破水而入。
箭枝斜斜插入小鱼的后心。
小鱼全身一震,但仍是挣扎着下沉,游向被急流冲向一方暗礁的朱逢春。
凤凰的第二枝箭又已射出。不过伏日升手中铁箫也在同时敲向了凤凰的手臂,这枝箭偏了方向。
凤凰没有射出第三箭,站在船头,心中生出极大的惊惧。她刚才是怎么啦?这一路行来,她已经知道小鱼并非峡江上传言所说的那动辄杀人泄愤的龙女,而只不过是一个腼腆不谙世事、又有几分固执的小师妹,为什么仍然会本能地射出穿云箭?若非她极力自制,只怕伏日升也不能打偏她的第二箭,她也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射出第三箭。
只是此时此刻,容不得她多想,只能立刻收起弓箭,以示绝无动手之意。
伏日升也觉得蹊跷,不过也没有多问,只扶着栏杆注视着江中的动静。
朱逢春一入水便闭住了呼吸,但是重重地撞在一方暗礁上时,不自觉地张嘴痛呼,江水径直灌了进来。他的胸口憋得简直要爆炸了一般,这只怕是最痛苦最让人郁闷的死法;而在急流之中,他的身前是一方更大更坚锐的暗礁。
但是眼前一暗,一个人影靠近了他,冰凉柔软的嘴唇覆了上来,宝贵的空气渡入他口中。碧透清澈的江水中,小鱼年轻的脸容如此清晰,脸上的神情,仿佛是欢喜,又仿佛是悲伤。
朱逢春不由得一怔。他记得上一次初见小鱼时,小鱼脸上,便是这样一种神情;而自己那遥远的记忆中,这样一种在水底绝处逢生的感受,也是如此似曾相识!
生死之际,朱逢春忽地记起,原来如此!
三年前朱逢春尚在庐山白鹿洞书院求学,恰逢山长六十大寿,同窗中的几名富家子弟,弄了一艘楼船、聘了一班歌儿舞女,请山长与各位同窗夜游鄱阳湖,太招摇了一点,结果遇上水寇,混战之中,朱逢春不慎落水,很快濒于昏迷。黑暗的湖底,隐约可见湖面上银白的月光随着水波动**不休,那似乎是他最后看到的景象。那一刻他的心中一片冰凉,以为自己的雄心壮志就此将葬送在鄱阳湖底,但是头顶突然一暗,一个纤巧的人影游鱼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失去知觉之前,唯一的记忆,便是冰凉柔软的嘴唇突然堵上了他身不由己张大了的嘴,将宝贵的空气渡入他口中。
等他苏醒过来之际,已经在岸上了,几名憨厚的渔夫,围在他身边,笑着说道:“秀才醒啦?秀才真是福大命大,刚才只怕是湖里的鱼精救了秀才来着!”
鄱阳湖中,每多水怪鱼精之说。
一名渔夫突然惊恐地指着湖面叫道:“快看!”
湖面上的血迹正在慢慢扩大,一具具水贼的尸体浮上了水面。水面之下,波涛翻滚,料想正在激战之中。
渔夫们震惊之余,纷纷拜倒在地,一边喃喃议论着水贼不该去冒犯书院的读书人,说不定眼前这个秀才就是下界的文曲星,才会有鱼精搭救;水贼这下子只怕是惹怒了鬼神,所以降下杀身之祸来。
朱逢春望着湖面,心中升起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他知道不是鬼神,而是救他的那人在追杀那群水贼。
救他的人究竟是谁?
仿佛在睡梦之中,曾有微凉的指尖迟疑着轻轻滑过他的脸庞,还有人在他耳边轻轻说过一句话来着,但是他醒过来后,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生长于汴京、弓马娴熟的朱逢春,被鄱阳湖的黑暗水底,搅乱了向来清明干练的头脑,那一段记忆,混乱不堪,以至于每每会当成一个乱梦。
然而现在,他终于记起,原来那个救他的少女,临去之前,曾经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叫齐小鱼。”
小鱼离他如此之近,他看不清小鱼的表情,却真切地感受到那浓烈如酒的欢喜和悲伤,密密地包裹着他,让他觉得茫然失措。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处理巴东县的各色政务,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小鱼。
追上来的钱汝珍,帮着受伤的小鱼将朱逢春托举着升上水面。
至此他也已看明白,原来小鱼也如他一般,身不由己地迷恋向往着那天空中自由飞翔的身影。
然而,那翱翔于九天的彩凤,与深藏于人海之中的他,距离是如此遥远。
正如深藏于水底的小鱼,始终不能站到如苍鹰一般翱翔于云天的朱逢春的身边,而只能远远地守候在水中。
原来,他和小鱼,竟然有着这样相似的命运……
这一刻,念及姬瑶花所说,凡有所学,皆成命运,钱汝珍只觉心中如此茫然。
朱逢春溺水时间不长,很快便已恢复。而小鱼却已大大不妙。她后心的箭枝挨近心脏要害,一时间没有人敢轻易拔出。围在榻边的众人一时间无法措手,面面相觑。凤凰自知有错,一声不吭地呆在一旁,神情沮丧,倒让朱逢春等人都不便再责怪她了。
直到后舱中传来姬瑶花的轻笑声:“看来解铃还需系铃人啊!”
凤凰长眉一挑,怒声道:“姬瑶花,你还敢出来!”
她会误伤小鱼,追根到底,还不是因为姬瑶花将朱逢春丢入了水中?
姬瑶花姗姗而出,俯下身来,迅速将一枚丸药塞入小鱼口中,右掌在她颌下一托,小鱼便身不由己地咽下了丸药;而左手在轻轻掐断那枝箭后,迅即向小鱼的后心按了下去。
她这几下一气呵成,待到众人反应过来之际,小鱼后心上的那半枝穿云箭已经被她运力逼了出来,“嘭”地一声插入舱板之中,颤动着“嗡嗡”作响。
小鱼喷出一口乌血,随着姬瑶花的手放下,慢慢地侧倒在榻上,姬瑶花快手快脚地撕开小鱼后背衣襟,将一大盒药膏抹上了小鱼后心的伤口,止住了血,又顺手拉过榻上的薄被,将浑身湿透轻轻打着寒颤的小鱼裹紧。
一身水湿的朱逢春,此时已镇定下来,注视着昏迷的小鱼,慢慢说道:“她就是三年前在鄱阳湖上救我的人。”
姬瑶花笑得意味深长:“这是她第二次救你了。朱大人,你终于知道她是谁了,对不对?”
朱逢春盯着她:“泉东乡那桩案子,想必是你安排的了?就为了让我坐船离开巴东县城;之后你再以凤凰的安全为诱饵,引我在未时回到官船渡,再有意将我打入水中,就是为了逼她来救我?”
姬瑶花一笑:“朱大人果然精明过人。我若不如此做,又怎能让朱大人你认清楚我们小鱼是谁?”
凤凰倒吸了一口冷气:“姬瑶花,你害我差点儿杀了小鱼!”
若不是在出箭之时,心中多少顾念着小鱼也许是在救人,手头略偏,只怕小鱼早已在中箭的一刹那便已气绝。
姬瑶花轻叹道:“未曾料到凤姐姐会射出那一箭,的确是我的不是。看来我还是低估了飞凤峰与集仙峰的恩怨纠缠。”
凤凰被噎得无话可说。
钱汝珍脱口说道:“凤姑娘会射出那一箭,恐怕是因为,姬大小姐此前明摆着拿了小鱼的要紧东西在要挟她,凤姑娘虽然不知道你要挟的是什么事情,但是临到事发之时,不免关心者乱,担心小鱼其实是受了你的要挟、想要加害于朱大人,所以才会失手射伤小鱼。所以,这件事情,追论起来,罪魁祸首,该是姬大小姐你才对。”
凤凰不由得一怔。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是这样想的?即便自己与小鱼同行数日,明知小鱼并非凶恶之徒,仍是本能地不相信她的善意,所以才会下意识地射出那一箭?
姬瑶花眼波流转,笑意盈盈:“钱夫子这番话,朱大人和凤姐姐听在耳里,一定顺心得很吧。”
朱逢春未免有些尴尬。凤凰射伤的是救过他两次的小鱼,他们兄妹两人,内心为此愧疚不安,那是一定的;钱汝珍这番话,能够让他们心里都好受不少,也是一定的;惟其如此,姬瑶花的冷嘲热讽才更令他无话可对。
姬瑶花见好便收,目光一转,曼声说道:“凤姐姐,钱夫子这话虽有道理,不过,凤姐姐可要记住,凡有所学,皆成性格;凡有所学,皆成命运。”
凤凰尚在困惑,钱汝珍却已变色。
他已然明白姬瑶花的意思。飞凤峰的射术,本就来自于巴人射鱼猎蛟之术,无数世代的累积,这见猎心喜之意,早已深入骨髓;凤凰射术既成,一遇上水中蛟龙,便由不得她不发这一箭。
凤凰在驾驭射日弓穿云箭的同时,射日弓穿云箭也在影响乃至于控制着她。
钱汝珍更进一步想到,如此说来,那样刚烈的刀法,岂不是也注定了凤凰逃不过同样刚烈的命运?
姬瑶花审视着他们脸上的神情,继而笑道:“只是,话又说回来,凤姐姐第二箭大是留情,第三箭更是引而未发,可见人力有时也能胜天哦。”
钱汝珍眼中一亮,姬瑶花这话,大有推敲之处,当下说道:“姬大小姐既如此说,想必心中已有定算了?”
姬瑶花微笑:“知易行难。”
钱汝珍道:“话虽如此,以姬大小姐和姬兄弟的本事,想要扭转乾坤,应该并非难事吧?他日有空,钱某一定登门请教。”
两人相对微笑,心照不宣。伏日升暗自皱眉,朱逢春懒得理睬,凤凰则心中颇不舒服。她没听懂这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而且,姬瑶花明明说的是飞凤峰的事情,钱汝珍却挺身而出、大包大揽的……凤凰觉得很不自在,同时又有着隐约的得意和欢喜。
与钱汝珍达成默契,姬瑶花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伸手试探了一下小鱼的鼻息,转过头看着众人,莞尔一笑:“我刚才给她服的,是一枚九转还魂丹。这可是我前些日子千辛万苦才从松峦峰的丹炉中偷出来的噢。”
凤凰和伏日升脸色都为之一变。
九转还魂丹是巫山门中的药师松峦峰弟子炼制的,虽然有着手回春之效,甚至于有起死回生之传闻,但是必须每九日一丸、连服九丸方能见效,否则不但不能救治伤病之人,反而多半会使伤病加重,也正因为此,才命名为“九转还魂”。
伏日升忍不住呻吟着道:“姬师妹,你既然要去偷,就不能偷得利落一点吗?”
姬瑶花眼波流转:“我倒是想啊,只是炉中只剩下那么一粒了,其他的都让阎罗王带在身上,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松峦峰这一代的弟子罗山,精通医道,又驯养了数头灵猿,能采到人力所不能及的药物,武林中传言说他要你生,你就绝不会死;要你死,你也绝不会生,所以都称他为“阎罗王”。
但是巫山弟子知道,罗山得了阎罗王的绰号,绝不只是因为这个缘故。
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发下毒誓,绝不救那些自相残杀的巫山弟子。
铁面无情有如阎王的罗山,对于这些冥顽不化的同门,是毫无商量之处。
姬瑶花笑盈盈地看着大家。
伏日升叹了口气:“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怜香惜玉,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小鱼有事。要去向阎罗王求药,自然算我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