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鄱阳湖的黑暗水底(2 / 2)
凤凰郁闷地道:“小鱼是我射伤的,自然应该也算我一个。”
姬瑶花的目光转向朱逢春:“朱大人与我们不同,自然不便出面。不过在我们求回丹药之前,小鱼要劳烦大人照看了。”
朱逢春欠一欠身:“这是应该。”
他不由得看看榻上昏迷的小鱼。
临走之际,姬瑶花反手自腰后抽出一张折叠短弓,短弓上裹着一件白布春衫,轻轻放在小鱼怀中,随即俯下身,在小鱼耳边轻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只是太害羞,所以不敢睁开眼来。傻妹子,喜欢一个人,放在心里是不成的。你该谢谢我才对噢!”
小鱼的脸悄悄地涨红了,连耳根都在发烫。
她终于想到姬瑶花是怎么猜出她的秘密的。
那张短弓上刻着一个“朱”字,还有一枚制弓匠人的印章:黄中天印。
有了这两条线索,要查出短弓的主人,对姬瑶花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吧。
朱逢春目送他们离去后,低头审视着小鱼怀中那张熟悉的短弓。
这正是他在鄱阳湖中失去的那张弓。
他终于明白,那天夜里救他的姑娘,是抱着怎样的一颗心,一次次潜入冰凉的水中,从湖底将这张弓打捞上来。
他也终于记起,那件白布春衫,是在怎样一个尴尬的场合,被他掷下水面的。
小鱼一直不敢睁开眼睛,感觉到朱逢春的目光从短弓移到了白布春衫上,然后久久停驻,若有所悟,她的心中,忽地涌起一股酸热的暖流。
长久郁积的委屈,终究能够让那个人知道,原来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情,幸福到她无法承受,心中反而生出无尽的苍凉。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件白布春衫,是怎样来到她的手中。
那是四年前的暮春,她遵循师命,在洞庭湖中修炼,为了追赶一条罕见的白鱼,从君山脚下一直游到了城陵矶。
城陵矶是洞庭湖水入江之处,水运繁忙,船只密集,小鱼本来不想靠近,但是那条白鱼甚是滑头,仿佛瞧准了她不敢在人烟密集处出没一般,偏偏往船底下钻了进去。
那时小鱼还非常年轻,几乎还是一个女孩。追赶那白鱼这么长时间,眼看便要得手,竟然让它逃掉,心中委实不甘,一咬牙,追了上去。
她们在船底钻来钻去,掀起一簇簇细浪。
前方的白鱼突然间凌空而起,船上有人叫道:“啊哈,好大一条鱼!朱兄快,那儿还有一条!”
她才刚刚意识到,那条白鱼是不小心吞了饵、被钓了起来,便感到后背上一阵刺痛,随即背心一凉。
那位朱兄甩下水的钓钩,钩住了她的衣服,起钩之际,撕走了她背上的那片衣襟。
小鱼又羞又怒,急速沉往水底深处,潜到邻近那艘船的船底,方才浮了上来,隐在船身的阴影中,恼怒地搜寻着方才闯祸的人。
月色之中,船上站着两名年轻男子,一个又矮又胖,另一个却身形挺拔、气宇轩昂,手提钓竿,想必就是那位朱兄。
他打量着钓上来的东西,只困惑了一瞬,已然明白发生了什么错误。
如果潜水的是个男子,此刻想必已经浮上水面来破口大骂了。
水下是个女子,所以才会在衣服撕破后不敢露面。
那位朱兄立刻脱下外袍掷了下来,一边高声说道:“误会,误会,姑娘请勿见怪!”
长袍飞扬的一刹那,小鱼的心中不觉怦然一动。
这一瞬间,那个人看起来就好像月下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鹰,那样敏捷果断,英武俊逸……
他和她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长袍慢慢地落入水中,船上两人等了好一会,才见到水中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抓住长袍,沉入水底,不再能够看见。
小鱼抱着春衫,将脸贴在上面,微微地笑起来。
后来她为自己缝制了一套紧身鱼皮水靠。
她不想再有第二枝钓竿钩破她的衣服。
而在那个夜晚以后,小鱼悄悄地追随在那艘船的船底,跟着那艘船横过洞庭湖,进入湘江水道。船停泊在岳麓山下,小鱼藏在岸边的水草中,远远地望见船上的人走入天下闻名的岳麓书院。
那个人是书院的学子吗?
接下来的日子,那艘船又载着他们溯江而上,一直到了衡阳的石鼓书院。
在夜晚,静静的流水中,小鱼会悄悄浮上水面,依在船舷边,听着船上年轻学子们的喧闹,师长的教诲在这喧闹声中湮没不闻。
而那个名叫朱逢春的年轻人,则不大爱说笑,周围人都有些敬畏他。
她想他的确是能够让人敬畏的。
她跟着他们又回到洞庭湖,这才知道,他们不是岳麓书院的学子,而是来此游学的庐山白鹿洞书院的学子,这就要回到庐山去。
她追随着那艘船,来到鄱阳湖,然后,又回到巫山,日复一日,在水中遥遥仰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现在,朱逢春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意,坐在了她的身边。
若是未曾受伤,小鱼一定会远远地逃开。这样浓烈的幸福,浓烈到近于悲哀,让她恐惧战栗、不敢承受;而且,深藏心底的秘密,就这样被揭开来,又让她觉得这样难堪,仿佛是赤身露体站在人前一般,无可遮挡,无处可逃。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谢姬瑶花自作主张地将她送到朱逢春身边,还是应该怨恨姬瑶花揭开她心底的秘密。
朱逢春看得出小鱼的窘迫不安,略一踌躇,终究还是暗自叹息了一声,下令将船靠向码头,派人雇了一乘滑竿,将小鱼带到巴东县城,准备寻一处靠近县衙的人家,暂且安置下来。
回望渡口,只见朱逢春已换下湿透的官袍,穿着便服,正回县衙去。钱汝珍不免叹道:“姬大小姐,你得罪小温侯也还罢了,毕竟小温侯现在尚无官职在身。只是没想到这一回你居然将县太爷都丢入了水中,那可是朝廷命官啊!只怕从此以后,天下虽大,你都不能公开露面了。”
姬瑶花微笑:“是吗?有谁见到将朱大人丢下水的那个人是我了?”
凤凰一言不发,伏日升照例只有苦笑。
钱汝珍也只有苦笑。
此时此刻,还有谁胆敢出面指证姬大小姐呢?
何况姬瑶花当时还蒙了面纱,更方便她推脱了。
姬瑶花早先得来的消息是,阎罗王正在神农顶一带采药,此去神农顶,须在官船渡西边转入沿渡河,再溯流而上。钱汝珍一本正经地说道,朱大人有令,必须要等凤凰办完事后、回到巴东县衙,川江帮才算交差,因此,求药之行,他也不能不效劳。姬瑶花和伏日升相对偷笑,凤凰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扭过头望向窗外,倒是钱汝珍面皮够厚,不以为意地嘻笑着道:“姬大小姐如此清楚阎罗王的去向,未雨绸缪,算无遗策,真是让钱某佩服,佩服!”
姬瑶花一笑:“钱夫子谬赞了。若是连阎罗王这等人物的去向都弄不清楚,又怎敢当钱夫子登门请教?”
钱汝珍只好闭上嘴巴。
伏日升的坐船太过招摇,钱汝珍本想让大家都坐他的船,但是姬瑶花轻轻唿哨一声,应声从众多普通客船中悄然驶出的那艘船,让识货的钱汝珍和伏日升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姬瑶花微笑道:“那是登龙峰方师弟的船,应该比较轻快,能够更快赶到神农顶下。”
方攀龙看上去的确还很年轻,额头宽阔,目光明亮,长手长脚,布衣洁净,几乎像个单纯爽朗的少年郎。若是异地而处,只怕绝不会让人想到,他们脚下这艘轻轻松松越过诸多客船的快船,其实出自面前这个少年之手。
方攀龙显然有些腼腆,略略寒暄几句,算是打个招呼,便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姬瑶花身边,安安静静地摆弄着手中一方木模,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凰眯起了眼。
大大不妙。方攀龙和姬瑶花似乎亲密得很,若是小温真有那心思,岂不是遇上对手了?
若当真如此,他们这帮兄弟,可要用心盯紧了姬瑶花才行。
船行平稳,舟中无事,伏日升好整以暇地摇着折扇道:“姬师妹,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将小鱼送到朱逢春身边去。”不待姬瑶花,他又说道:“姬师妹似乎不是那种做事漫无目标的人吧。”
姬瑶花随口答道:“这个嘛,自然是因为看不过眼,所以才出手推一把。”
钱汝珍怀疑地打量着姬瑶花。
姬瑶花仿佛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再说了,我喜欢捏住别人的把柄。若是委实找不到的话,我就只好给他造一个装上去。”
钱汝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伏日升叹口气,竖起折扇遮住半边面孔苦笑,凤凰则冲口说道:“我就不信你没有把柄!”
姬瑶花冲着她睐眼一笑:“自然有。瑶光不就是我最大的弱点?”
凤凰觉得自己开始咬牙切齿了。那个死小子或许是姬瑶花最致命的弱点,但同时也是绝不会让别人捏在手里的把柄,别的不说,就拿他身边那几个峨眉弟子来谈吧,有谁这么不开眼,会从峨眉派手里去抢姬瑶光?
钱汝珍不怀好意地看向方攀龙:“那么,姬大小姐又捉住了方兄弟的什么把柄?不知能否说来一听?”
方攀龙摆弄木模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姬瑶花恍若未察,答得极是自然:“前些日子,瑶光找到一本先秦时候的墨家秘籍。”
墨家制器之术,何等高明;一本墨家秘籍,的确足够差动登龙峰弟子了。
但是方攀龙的脸色,很明显地暗淡下来,沉默一会,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到隔壁船舱去了。
姬瑶花的眉尖若不经意地轻轻一蹙,随即舒展开来,若无其事地微笑道:“此去神农顶,大概有两三天路程,各位还需早早休息,以免临事有误。”
钱汝珍看着她起身离去,猜想她必是去开解方攀龙那个有点一根筋的傻小子去了,有点眼力的,都看得出,方攀龙跟在姬瑶花身边,可不只是为了那本墨家秘籍,姬瑶花方才那番话,将方攀龙撇得干干净净,也难怪得那小子会当场发作,姬瑶花要想安抚住他,只怕还得费点心思。一念及此,钱汝珍不由得低声笑道:“伏兄,你说姬大小姐的把柄会是什么?”
估日升笑而不答,凤凰则重重地“哼”了一声。她心中很不高兴,姬瑶花就算有把柄,也该是小温侯才行,何时轮到别的什么人了?
伏日升识趣地没有说什么,钱汝珍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掉转了话尾:“凤姑娘,你说呢?”
凤凰很想说点什么,不过一时之间,又觉得说什么都很牵强,想来想去,烦恼不已地答道:“我不知道,少来问我!”
她一掀帘子,走到船尾去吹风了,钱汝珍自是跟在她后面也走了出去,留下伏日升坐在舱中出神。
费尽心机,安排下这种种圈套,将十二峰弟子一个个卷进来,姬瑶花究竟想做什么?姬瑶花看起来并不像会没品到去干那种一统巫山然后称霸江湖的笨事;不过话又说回来,神女峰弟子历来都有些疯疯癫癫,一时想不开要去犯傻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看到谜底之前,即便明知是圈套,自己也仍然舍不得放手。
只不知这一点是不是也在姬瑶花的算计之中?
伏日升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同情阎罗王,在姬瑶花的算计之下,居然成了他们四个人——啊不,也许还该加上集仙峰——的对手。
不过,除了丹药,自己绝不会让姬瑶花从阎罗王那儿得到任何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