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一 流金记003(1 / 2)
姬瑶光轻轻笑了一下,塞维罗什这些日子里大略也熟悉了一点姬瑶光的品性,听他这一声轻笑,大有讥讽意味,心中不由“咯登”了一下,正待岔开话题,姬瑶光已径直说道:“罗道长也许是没有留意吧,这样笨头笨脑的金砖,怎可与真正精致的金饰相比?”
塞维罗什转过身来:“哦?姬公子眼界素来极高,不知能够入得了姬公子眼界的金饰,究竟精致到何等程度?”
姬瑶光慢慢说道:“巴人十三部中,有一个部落,传承了上古蜀王鱼凫制作金器的秘术。”他捋起左袖,露出一个薄薄的精钢护臂,护臂上缠绕着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金丝,镶成了一幅幅图案,火光中大略可以辨认是巴人射鱼、飞鸟背负鱼和箭枝回到猎人手中的情形,猎人的面貌清晰可辨,连鸟羽也历历可数。
其他人也还罢了,塞维罗什却是眼前一亮。他见过的各色金饰不知凡几,深知要拉出如此纤细流畅的金丝、要将人物鸟兽盘绕得如此栩栩如生,绝不容易;而这风格迥异于世间流行的各色富贵花样的图案,在跳跃的火光中,也别具一种神秘古朴的风味。
塞维罗什还待仔细看看,姬瑶光已放下了衣袖,微笑着说道:“这个护臂,因为重在实用,所以臂上金饰,还算不上其中精品,不过听说工费可不便宜,六两黄金送过去,回来就只重三两挂零了。”
塞维罗什笑了一笑,仍旧转过头去看那满地金砖。只不过,这一次在心中盘旋的,却另有一番景象。唔,他勉强承认,那匆匆一瞥的缠金护臂,比起这方方正正、金光灿灿的砖头来,似乎更能吸引世人的目光,无怪乎世人非要将黄金打造成这种种饰物,为此甚至不惜耗损其半。想到此处,塞维罗什不免几近本能地暗自计算着,如许众多的金砖,可以打制多少精致金饰,然后可以换回多少数量的黄金,如此循环下去……
塞维罗什忽而问道:“丹兄,这洞中黄金,总数有多少?”
丹邱生略略计算了一下才报了个数目给他。
封山在即,丹邱生已经传令出去,不再运送黄金入山。是以钟离他们正在运送的第五批,算是今年的最后一趟了。若是加上这一趟的数目,这溶洞中,将有二十一万两黄金。虽然不能说富可敌国,但是放在这兵荒马乱的流离时世,只怕会招来不少眼红手狠的亡命之徒。
玉府子提起这个问题时,丹邱生哈哈笑道,若真有不长眼不识趣的家伙敢来这儿撒野,他少不得也要开开杀戒,让这帮家伙们开开眼界。
塞维罗什则颇为赞同地道,若是真有这么不长眼的家伙来送死,丹邱生不必客气,一定要将这些人炸个灰飞烟灭,无论如何,黄金是永不磨灭的不是?所以,他一点也不介意丹邱生在这溶洞内外装满火药。
长生子暗自皱眉,他一直觉得丹邱生这类专修金石外丹的同道们,整日摆弄火药硝水与各色药石,动辄伤人伤己,委实太过有违天道。现在更是将这炸个灰飞烟灭之语说得如此轻巧……长生子的眉头不免皱得更深。
姬瑶光则笑而不语。他相信丹邱生应该有那个本事,不过么……
塞维罗什现在对姬瑶光的笑容很是警觉,目光一转,便盯在了姬瑶光脸上。他与长生子这些真正的道士不同,常年在各色奸商中打混,对人对事,早已磨炼出一种本能的直觉。
姬瑶光“嗤”地一笑:“罗道长不必紧张,我只不过是觉得,二十一万两黄金,放在今时今日,确是会引来一大群亡命之徒。不过若是放在他时他地,恐怕也不算什么了。当年楚汉之争,陈平携黄金四万斤到楚国行反间之计;高祖定天下后,叔孙通仅以定朝仪之功便得赐黄金五百斤;吕后死后,遗诏赐诸侯王黄金各千斤;陈平**周勃,用五百斤;文帝即位,以大臣诛诸吕之功,赐周勃五千斤,陈平、灌婴各二千斤;吴王刘濞反,募能斩汉大将者,赐五千斤,列将三千斤;梁孝王死后,库存黄金四十万斤;卫青击匈奴有功,前后受赐黄金二十万斤;宣帝即位,赐霍光七千斤,广陵王五千斤;王莽末年,府藏黄金以万斤为一匮,共计六十匮,他处尚有十数匮……”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洞中诸人。
(按:姬瑶光所说黄金之数,引自清代赵翼的统计。)
洞中这二十一万两黄金,合计不过一千三百余斤,较之姬瑶光所说的那些数目,委实太小。
洞中一阵沉寂。
良久,丹邱生说道:“姬兄弟,你这话可有依据?”
他虽然极力压制住内心的激动与急切,但是那两眼放光、双手微微颤抖的神情,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的。
姬瑶光微笑道:“这又不算什么秘密,《太史公书》与《前汉书》中,其实都有记载,不过是从前无人留意罢了。”
他所做的事情真的很简单,只是将前人的记载梳理了一番而已。
塞维罗什在心中将姬瑶花所说的那几个数字算了一遍又一遍,那巨大的数目,使得他直到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呆了一呆,忽而叫道:“不对!当今世上,何曾有这么多黄金!”
塞维罗什多年来殚精竭虑,计算天下黄金数目,虽然不能确切,但是自信不会有太大偏差,然而与姬瑶光所说的数目,相去太远。黄金长存不灭,即便有前人窖藏未曾发掘,这个差额也未免太大。
姬瑶光道:“王莽之后,这黄金数目就骤然间少了许多,所以,罗道长所知的当今世上的黄金数目,与前汉的这个数目相去甚远,也不奇怪。”
塞维罗什的眉头却皱得更紧。如果姬瑶光所说,确有其事,那么,如许众多的黄金,究竟去了哪儿?
丹邱生已先一步将这个疑问提了出来,姬瑶光扬了扬眉梢,懒洋洋地答道:“我怎么知道?”
一干人的目光全盯在他脸上,显见得不那么相信。姬瑶光有名狡猾,也是有名的聪明绝顶,发现这么大一个疑问,居然不曾追根究底、不曾追出一点儿底细?丹邱生诸人,说什么也不能相信。
姬瑶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转,忽而笑了起来:“我是真不知道。”
丹邱生和塞维罗什互相看看,两人几乎同时向姬瑶光伸出手来,丹邱生离得近,抢先一步将姬瑶光拖了过去,嗬嗬笑道:“姬兄弟,来来来,咱们到一边去好好谈一谈。”
塞维罗什紧跟在后,玉府子三人大是好奇,赶紧也跟了上去。
丹邱生的起居向来讲究,便是这藏金洞中,也早已收拾出一个高旷清净的偏洞,就地垒起的石凳上整整齐齐铺着厚实的蓝底白花土布坐垫,错落几张石案上,已摆好热茶与细点,两名仆役静悄悄地呆在角落里,随时准备添茶换水。
丹邱生十分殷勤地将姬瑶光让到上位,又令人特意加了一张坐垫,嘘寒问暖,唯恐有不周到的地方。玉府子瞧着有趣,不觉笑了起来,便是向来严肃的长生子与阴郁沉闷的灵墟子二人,也面带微笑,只觉得丹邱生这般难得一见的巴结模样,委实很有看头。
塞维罗什略略侧过身来向坐得离自己最近的玉府子说道:“道兄似乎对姬公子方才所说的事情并不太感兴趣啊。”所以才会这么有闲心地打量丹邱生是吧?
玉府子以前是不太看得起塞维罗什这类颇有利欲熏心之嫌的同道,不过这些日子以来,对塞维罗什的观感已大有改善,觉得此人虽然耽于物欲,不过胜在性情豪爽胸襟开阔,道虽不同,却可相与为谋。当下微笑答道:“罗兄,我于炼金之道,所求的不过是想穷尽其中奥妙而已。”
而非罗掘天下黄金、据为己有。
塞维罗什自是听得出他并无恶意的调侃,哈哈大笑着坐了回去。
坐定之后,丹邱生迫不及待地提起方才的疑问。姬瑶光笑吟吟地将汉时多金、帝王更是挥金如土的证据又举了一大堆出来,然后再举了一大堆汉以后黄金日少、金价日贵、帝王惜金如命的证据,丹邱生的脸色很不好看,嘴角抽搐,但是又无可奈何;塞维罗什哈哈笑着打圆场,顺带旁敲侧击姬瑶光对此中奥秘究竟已经知道多少;玉府子三人则饶有兴趣地袖手旁观。
姬瑶光终究被问不过,给了一个很不负责任的回答:“大音稀声,大象无形。可见世间万物,一旦到了一个巨大的数量,就有可能出现类似于逆转的变化。汉时如此多金,焉知不会因为黄金太多而生出逆转呢?”
丹邱生被他这个听起来很有道理的回答,噎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瞪着姬瑶光,终于有些理解被姬瑶光算计过的那些人的心情。
塞维罗什却似乎有些当真了,笑容立敛,忧心忡忡地盘算着自己究竟积聚了多少黄金,会不会有朝一日打开库房时突然发现那一库库金灿灿的宝贝,全都化为乌有了。
丹邱生定一定神,想到了另一个疑问:“姬兄弟,你何以直到今日才提起汉时多金之事?”
姬瑶光很无辜地答道:“那是因为我以前未曾注意到这些事情啊!”
玉府子忽而问道:“这么说,姬公子方才所说的汉时黄金数目,其实并未查过典籍了?”
姬瑶光诧异地扬起了眉:“需要再查一次吗?”
玉府子诸人看着他脸上那一幅理所当然无有失误的神气,再想到姬瑶光过目不忘的名声,恍然明了,不免暗自抽了一口凉气。遇上这等人物,无论如何都是很让人沮丧的。
姬瑶光瞧着他们脸上颇为古怪的神情,猜也猜得到他们心中在泛酸。既生瑜何生亮,向来是聪明人专有的感慨。只是,这些聪明人,永远也想象不出困守书斋的他为了渡过那一个又一个漫漫长日,是怎样让自己整个身心都沉入那一册册书籍之中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那一册册书籍,与自己融为一体。
现在回想起来,那样寂寞的年月,其实也有着宁静的温馨。只不过,这旧日时光,连同陪伴他的人一道一去不返。
突如其来的烦闷,让姬瑶光忽然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一阵,让自己重新收敛心神,这才回过头来微笑道:“黄金永存不灭,既然地上没有,那就一定是在地下了。汉末多故,时人有窖藏黄金的习惯,那些富贵之家,其所居之地,必有黄金。若是能够考订出这些家族的流迁过程,或许便能够找到他们的藏金之地。”
丹邱生精神大振,正待再说点什么,姬瑶光已拦住了他:“别打扰我,让我好好想一想,不许出声。”
姬瑶光这么郑重其事,丹邱生只觉得大有希望,塞维罗什更是激动得满脸红光,眼巴巴地盯着闭目养神的姬瑶光,守在角落里的仆役,真个是连大气也不敢喘。
十二、
明春水和石头一行,押着今年的最后一批黄金,穿过一片茂盛得几近阴森的密林,眼看着再绕过前方一道山坳,便可以望见那溶洞所在的山谷的谷口,钟离的手下和一干苗人都不觉松了一口气,钟离心中却不敢轻松,以他的经验,越是临近大功告成,越是容易出岔子;而这貌似平易的地势,某些时候却会比那利于伏兵的密林更为凶险。
更何况他心中忽地生出了莫名的警觉。
只是钟离心中警兆方生,前方山坳上已经射来一枝响箭,钟离脸色大变,右手一扬,一枝赤焰火箭疾射向半空。这是他号令那藏金山谷敲响警钟的暗号。那山谷地势曲折,警戒不易,因此在山谷中段的高处设了一口铜钟,由四名仆役轮班值守,每班两人,若有敌来袭,立刻敲响铜钟;洞口内外均埋有炸药,引信在这山谷中一个无人知晓的密闭石室里,由两名仆役昼夜轮流值守,一旦听到钟声,立刻便可以点燃引信炸塌洞口、让来敌无路可入、让洞内之人从容自秘道撤走,必要时甚至于可以炸掉整个山谷来摧毁入侵之敌,这全要看铜钟如何敲法了。
钟离觉得自己此前的这番安排,绝无瑕庛,但是火箭才刚升空,横刺里射来的箭枝已经将它撞了下来;而他忙于报警,发箭之后,再抽出衣内暗藏的一对断魂钩时,动作未免慢了一步,后背上立时便是一阵剧痛,若非他见机得快,及时向前仆倒,恐怕明春水的五虎爪早已抓穿他的身体。
钟离一直防备着石头,只以为有姬瑶光在手,不怕明春水反脸,却不料首先反脸的竟是明春水,猝不及防之下,到底吃了大亏。明春水偷袭得手,见钟离就地滚出老远,即刻笑吟吟地扬手挥出肩上天罗带,石头则立刻横棍截住了钟离的退路。
钟离先已受伤,又被齐天棍与天罗带前后夹攻,间或还有明春水左手中趁隙而入的五虎爪,令得他手忙脚乱左支右绌。更令他焦急的是,山坳上当头射来的急箭,一轮接一轮,箭头上似乎还抹了药汁,不过片刻之间,中箭者便都已倒了下去。
钟离一见这阵势,便知自己留在此处无益,于是拼着让天罗带在脸上狠狠抽了一记,又被齐天棍重重击在左肋之下,借着这一扫之力,横飞出数丈之远,撞在一方巨石之上,却顾不得自己伤势,一落地便向拼了命向谷口方向飞奔而去。他在那山谷入口处,安排有望哨,料想只要抢过这道遮敝视线的山坳,便是不能发出火箭示警,也可让望哨发现自己身后的追兵,及时向谷内报警。
但是出乎钟离意料的是,那枝响箭号令的竟不只有一枝伏兵!
谷口处早有一人站在高处,以一面鲜红的大旗传令指挥,两侧山峰上的伏兵应旗而起,也不呐喊呼叫,首先一轮急箭,射倒了山谷中走动的仆役,看守示警铜钟的两名仆役,更是几乎被射成刺猬;这一轮急箭过后,伏兵方才沉默地一路冲杀进去,但是始终有数名弓箭手轮流瞄准那铜钟周围,不许任何人接近。这等进退有据的阵势,断不是寻常草寇,竟是训练有素的百战精兵!
钟离一明白过来,既惊且怒,心知眼下自己斗不过这帮人,惟有尽力通知丹邱生才是。他不知丹邱生此时正在那藏金洞中,当下奋力向另一道山谷奔去。石头还待追去,明春水拦住了他,说道:“别理他,自有人收拾呢,咱们还有别的事情去做。”
石头跟着她向那藏金溶洞奔去,心中却在嘀咕,他知道孙小香跟在暗处,难不成竟是要让孙小香独自去对付钟离?这么一想,脚下便慢了下来,明春水奇怪地回头看看他,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忍不住便一巴掌拍在石头的脑门上:“真笨,你以为瑶光就安排了小香一个人跟在后面?”
石头“啊”了一声,赶紧加快脚步跟上去,只是心中,难免还是惴惴不安。
且说钟离匆匆奔逃,路上虽然也遇到拦截,但也拦不住他,反被他击倒数人,眼看绕过前方的巨大石峰,便可让丹邱生所居山谷外的岗哨看到或是听到自己,却不料石峰上一人飞扑而下,长剑当头斩落,钟离奋力架住之际,石峰下的灌木丛中,忽地射出一枝吹箭一枚乌荆刺,钟离躲无可躲闪无可闪,箭与刺尽数射入体内,摇晃了一下便栽倒在地。
华林立刻将钟离拖进灌木丛中藏了起来。顾清敏略一迟疑,说道:“天快黑了,得当心虎狼,还是再找个安全点的地方搁着吧。这管家可是丹邱生的心腹,要真出了意外,我怕丹邱生会炸平峨眉山和茅山——白虎部当然也跑不了。”
华林挑了挑眉。他并不了解丹邱生的可怕,但是顾清敏这么郑重其事,他想了一想,还是将昏迷不醒的钟离塞进了一个高处的山洞,布置一番后才跃下石壁来。
顾清敏静听着那乱石山谷内隐约的厮杀声,满脸神往之色,但终究只叹了口气,放飞夜羽后,便领着同样不太情愿的华林和孙小香,重新潜伏下来——姬瑶光调兵遣将,向来留有后手,他虽然预计自己今天可以将丹邱生一行人都引到那藏金洞去,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将顾清敏三人留在山谷外接应。
明春水与石头一路冲杀到洞口时,洞口还是完好无损。钟离一心只防备着有人破坏引信,将那引信之处藏得密密实实,却未料到袭击者首先控制了铜钟,竟是将那精心埋下的火药,白白浪费掉了。
虽然如此,明春水还是不敢怠慢,叫石头度量地形,挥棍击下数段巨石条,将洞口牢牢撑起,打量着便是塌下来也能撑出一个通道,这才领着兼程赶来此地的一队白虎部武士入洞截杀——这洞内地形复杂,小温侯属下精兵,并不熟悉这等地方,只留在洞外警戒。
溶洞幽深曲折,明春水一边提防着暗中的伏兵与机关,一边暗自焦急,不知道姬瑶光现在究竟是否平安,若这一次他算计错误、落入险境,今后可休想再让自己答应这样的安排!
山谷中的厮杀,终究还是惊动了溶洞深处的丹邱生等人,丹邱生一听动静不对,便猜到必定是姬瑶光做了什么手脚,右手中立时扣住了一枚雷火弹,只是想到姬瑶光胸中丘壑,又迟疑着不想掷出,略一踌躇,便纵身向前,左手虚张,便要将姬瑶光扣在掌下,擒贼擒王,无论姬瑶光有何等图谋,只要牢牢控制住他,还怕别的人弄什么手脚不成?
但是眼前忽地寒星四溅,无数细针仿佛天女散花一般扑面射来,将他上下左右四面尽数封死,丹邱生心中一惊,挥袖拂挡的同时,向后急退,却被石壁挡住了退路,只这一滞之间,数点寒星已经没入体内,姬瑶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轻轻垂下左袖,挡住手中的流星针筒。
丹邱生掳来姬瑶光和明春水时,曾经将他们丢进自己精心配制的药剂中好好清洗了一番,又将全身上下的衣服尽数换过,满心以为无论什么样的猎犬也再无法辨认出他们两人的气味;但是现在看来,很显然还是有人追踪至此,而且还避开谷中岗哨将这般厉害暗器送到了姬瑶光手上,难怪得他胆敢有恃无恐地将明春水遣离身边,自己早应该发现这其中蹊跷的……
丹邱生强行运气压下中针之处越来越重的麻木之感,但这一口闷气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自己居然会栽在姬瑶光这一介书生的手中!
他可忘了,若不是人人都知姬瑶光并未习武,又怎么会被他成功暗算?
丹邱生这一受伤,洞中仆役立时脸色铁青地将姬瑶光团团围了起来,若非未得号令,只怕当下便要擒下他来狠狠拷打一番。姬瑶光视若未见,只向丹邱生微笑道:“丹道长,这流星针上的药物,是阎罗王配给我防身用的,所以有点儿麻烦,还请丹道长见谅。”
丹邱生怒视不语。他就知道这药物必是出自阎罗王之手,否则凭他多年服用各色丹药的体质,寻常药物,早已不能起到作用!
塞维罗什则向姬瑶光道:“姬公子这是想要做什么呢?有话好好说,何必伤了和气?”
丹邱生却不想领受塞维罗什这一番打圆场的好意。只要擒下姬瑶光,还怕逼不出解药?不过他心念方动,姬瑶光已叫道:“哎,还不出来?真要我去向唐梦生告状?”
应声自溶洞深处飞掠而出的,自然是秀云和秀烟两人,向玉府子行过礼后,便站到了姬瑶光身后。
丹邱生看他们的来路,很显然是从另一个入口潜进洞中的;只是那洞口万分隐秘,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也不过走过两次,路上又布置了诸多机关陷阱、安排有暗哨日夜看守,却不料还是被这两人寻隙而入!早听说太乙观这两个弟子轻功卓绝,果然名不虚传;现在看来这两人必定也精于机关之学,否则早在那兵器库中被炸个灰飞烟灭了。太乙观何时也悄悄钻研这机关之学了?
姬瑶光无视丹邱生的一脸寒气,上下打量着秀云和秀烟两人,见他们毫发未伤,便笑吟吟地道:“不错不错,方攀龙教导有方,两位道兄也不负厚望。”
唔,没想到自己将秀云和秀烟丢到方攀龙那儿三个月,居然有这等奇效;下一次应该将谁送到方攀龙那儿再训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的确有点儿短,不过用来对付这世间大多数的机关陷阱,似乎应该够了吧?
丹邱生脸色更青更黑了。好,原来如此……一个两个,都来和他作对……
丹邱生心中虽然怒极,转眼注意到秀云和秀烟两个是站在姬瑶光而非玉府子身后,外间传言,总说唐梦生与姬家姐弟的关系太过密切,姬瑶花隐隐然便是太乙观的太上住持,他向来不问世事,这些传闻,并未放在心上,但是此时看来,唐梦生很显然将姬瑶光看得比玉府子这个师叔还重要得多,也难怪得玉府子脸色不太对劲。当下缓缓说道:“玉府道兄,不知令师侄一次能够带走几人?”
玉府子虽然专修炼丹之道,但是剑术也还不错,大概算得上二流中的好手,是以也格外受到丹邱生的关照,不但制住了他的内力、不让他有寸铁在手,更锁住了他手脚筋脉,令他站不过半个时辰便要坐下休息。即便洞口被攻破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丹邱生要控制这偏洞中的局势,也还有足够的把握。秀云和秀烟要带着玉府子从这洞中闯出去,已诚为不易;若是再加上一个姬瑶光……丹邱生倒要看看秀云和秀烟有没有这个胆量做出选择。
玉府子尚未回答,姬瑶光已经笑道:“只靠秀云和秀烟两个人,当然不太保险了,更何况我要带走的可不止玉府子道长一人。”
塞维罗什首先倒抽了一口凉气:“罗某应该不在其中吧?”
他现在觉得,落在丹邱生手中,似乎比落在姬瑶光手中,还是要好上那么一点儿。
幸好姬瑶光很干脆地否认了。
姬瑶光嘴角仍是含着笑意,慢慢说道:“在下受太乙观之托,要将玉府子道长平安送回九华山;受上清派所托,要将灵墟子道长平安送回茅山;也受洛阳葛氏所托,要将长生子道长安全送回洛阳。只是罗道长那边么,似乎无人主持大局,所以在下对罗道长真是爱莫能助,还请罗道长谅解。”
塞维罗什摇着手笑道:“姬公子不必客气。”
他很好奇,姬瑶光究竟留了什么后手,居然这么大言不惭地说道要带走玉府子三人。
丹邱生环视四周,暗自寻找潜伏之人。这洞中究竟还有无伏兵?若是只有秀云和秀烟两个,倒是可是冒险一拼,将姬瑶光抢过来;但若是还有其他人……一旦逼得自己亲自出手,恐怕就压不住针上药性了……
丹邱生正心念飞转之际,溶洞深处忽然有人朗声笑道:“丹道长,唐某冒昧来访,还请道长勿要见怪!”
竟是唐梦生亲自赶来此地!而且还是很不光明正大地从幽暗秘道中钻了出来!
太乙观本是江东道门之泰山北斗,唐梦生接任住持之后,因为安置流民、稳定江东大有功劳,更是加封天师,他居然亲自跑来接应姬瑶光、营救玉府子?丹邱生这一回必定要头痛万分了吧?塞维罗什不免意味深长地向丹邱生微笑。丹邱生冷冷哼了一声,他既然掳走玉府子,就不怕得罪太乙观,塞维罗什又幸灾乐祸什么?
十三、
秀云和秀烟从那秘道入洞时,沿途顺手将机关尽数破坏,又留下那巴族猎手华英引路,是以唐梦生这一路走得轻轻松松。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茅山宗的一位长老和洛阳葛氏的一位前御史大夫。
丹邱生对前洞中的厮杀声充耳不闻,悠悠然吩咐仆役上座奉茶,唐梦生也恍或不曾听见,欣然落座之际,向坐在丹邱生和塞维罗什之间的姬瑶光笑道:“瑶光过来坐吧,多日不见,我有事要问你呢。”
但是姬瑶光却道:“主随客便,主随客便,丹道长盛情难却,我还是这边坐好了。”
开玩笑,他怎么会让丹邱生将敌我双方分得如此清楚,然后再安排硝水火药聚而歼之?自然是要牢牢绑定了丹邱生才是正经。
唐梦生原意是想要将姬瑶光护在身边,以免一旦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丹邱生首先拿他做人质,姬瑶光这一拒绝,倒让他立时明白过来了,这个溶洞中,也许丹邱生身边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当下将方才的话一笑带过。
以唐梦生的身份,足以代表太乙观、上清派以及洛阳葛氏与丹邱生交涉,要求开释被掳走的三位丹师;同时以姬瑶花托付重任为理由,要求接走姬瑶光。当然了,丹邱生无故掳掠,害得姬瑶光等人身陷囹圄,也害得他们劳师动众不远千里追来此地,此事不能就此罢休,丹邱生得给出合理的赔偿。至于赔偿的数目,姬瑶光轻描淡写地插进来说道:“咱们一共四家,就按每家赔付五万两黄金算好了。至于四家之间如何分配,咱们就按出力多少来算如何?”
姬瑶光这话,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丹邱生和塞维罗什几乎同时转向姬瑶光,目光灼灼。至此他们总算明白,原来姬瑶光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藏金洞中的那二十一万两黄金,其中七万两来自塞维罗什。塞维罗什眯起了眼,看着姬瑶光说道:“姬公子原来将罗某也算计进去了?”
姬瑶光一笑:“罗道长也是受丹道长所害,在下又怎敢觊觎罗道长那七万两黄金?只不过一客不烦二主,就算是丹道长向罗道长暂借的如何?以丹道长的声望地位,料来还不至于赖帐不还吧?”
塞维罗什笑而不语。他心知自己恐怕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且看丹邱生如何应付,自己倒不忙先出头。不过么,姬瑶光这么算计自己,总得要他付出点儿代价才行……
此时前洞的厮杀声渐渐已平息,片刻之后,明春水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笑盈盈地落在姬瑶光身边,眉飞色舞:“瑶光,外面的人全收拾干净了!”随即附在姬瑶光耳边小声说道:“哎,你想我不?”
姬瑶光脸上微微一红,转过目光去不肯回答。
不过令他诧异的是,丹邱生似乎并不着急,摇着羽扇,笑眯眯地说道:“姬公子,金砖自是可以运走,只不知,若不是金砖,又该如何运送呢?”
姬瑶光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沉吟片刻,说道:“据说丹道长当年收服钟离这一伙巨盗时,曾经与他们打了一个赌,赌的便是如何让黄金消失。一个重五十两的金锭,被丹道长装进一个瓷罐之后,便在那罐冒着黄烟的药水中化为乌有。道长施法之后,金锭又平空出现在药水之中。”这从有到无又从无到有的一整套花样,当日便看得钟离一伙巨盗眼花缭乱,不曾屈从于丹邱生的霹雳雷火,却被他这些匪夷所思的神通震慑得五体投地,自此甘心为奴为仆,奔走效力。
洞中诸人都变了色。黄金万古长存,永不锈蚀,究竟什么样的药水竟然能够将黄金化为乌有?丹邱生竟然能够配制出这样的药水?
丹邱生握着扇柄的手越捏越紧,恨不能手中捏的便是姬瑶光的颈脖。
居然连这样的陈年旧事都被姬瑶光翻了出来!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算计自己的?也许龙虎山上的论道,本就是一个陷阱!
丹邱生连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总算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很有风度地抚着羽扇点头微笑:“不错不错,姬公子神机妙算无所不知,果然名不虚传。”
姬瑶光自然知道丹邱生在笑什么,此时也只有无可奈何地苦笑。
石头紧跟着跑了进来:“姬公子,请你过来看一看!”
众人随着丹邱生与姬瑶光回到那炼金之处,才知道原来浇铸出来的金砖被绞盘吊车送入地底密洞之后,并没有安稳呆在那儿,而是由守洞苗人将它们陆续沉入了一个个装满药水的瓷罐之中,化为乌有。所以,当藏金洞被攻克、丹邱生的属下都被制服之后,能够即时运走的金砖和尚未熔化的金器,为数不多,石头他们面对的,是地底密洞中那一罐罐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水,而且还无法分清哪些药水中有黄金而哪些瓷罐中只有药水。
这是姬瑶光一直以来的担忧。他原以为丹邱生收服钟离的手段,玩的是五鬼搬运之类的障眼法,这是诸多炼金术士拐骗黄金时的常用伎俩,也是丹邱生玩得炉火纯青的手段,三十年来丹邱生凭借各色障眼术,不知从那些醉心于访仙问道、炼丹求金的各地富豪手中,骗走了多少金银;是以姬瑶光虽然猜测也许以丹邱生的本事,真能配制出可融黄金的神奇药水,但总觉得这样的事情,太过诡异。果然,任何事情,只要有变化的可能,总会朝着最坏的结果变化。
听姬瑶光这么一解释,唐梦生也皱起了眉。
现在双方似乎已成僵持之局。丹邱生固然很难留下姬瑶光等人,他身上所中的药性也未曾得解,但是姬瑶光却也无法带走那些黄金。
姬瑶光忽而侧过身去向丹邱生说道:“丹道长,请借一步说话。”
丹邱生声色不动:“丹某事无不可对人言。”他身上药性隐约似有重新弥漫之势,还是不要同姬瑶光私下相处为好,谁知道这小子身上还藏着什么手段?
姬瑶光轻轻一笑:“既然如此,在下就直言了。”
他才说得“青枫”二字,丹邱生面色已是一变,示意姬瑶光暂停。
姬瑶光欲笑不笑地看着他,待到众人避开之后,俯身过去,在丹邱生耳边低声说了“青枫埠,以银入,以金出”九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