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百折刀（2 / 2）
天气寒冷，行人稀少，黄百融又贪赶近路，越发的整日看不到几个人影，连村落都难得一见。
穿过一片竹林时，黄百融意外地遇上了伏击，两名随从被石灰粉迷了眼睛，一个照面之间便被放倒，只有黄百融，在挥刀格挡那圆球时，心念忽然一动，改劈为拍，将两个内裹石灰粉的纸球拍飞出去，回刀正好削断捅来的两根铁钎——黄家家主的随身佩刀，可不是寻常兵器能够抵挡的。
那伙山贼略略退开一些，随即换上三名使板斧的大汉打前锋，斧头沉重笨拙，黄百融的佩刀被砍得火星四溅，不敢再硬接；虽然对方的招式大开大阖，漏洞不少，却有灵活狠辣的三根铁钎时时配合，黄百融心知不妙，高声喝道：“各位好汉，我是试剑庐黄家家主，内廷供奉，前往黄山拜望姬先生，不可误会！”
他满心以为，就算黄家在江东立根尚浅，威慑不了这些山贼，姬瑶光的大名，想必还是能够震一震四方群雄的。
然而他却忘了，姬瑶光这些年来，颇为修身养性，不喜欢招摇，所以，各门各派的头面人物，虽然知道姬瑶光的可怕可畏，做起事来，可未必还有从前的顾忌；至于那些没有和姬瑶光打过交道的走卒，还有那些崛起未久、不知天高地厚又冲劲十足的新秀们，更是无知者无畏。
黄百融抬出姬瑶光的名号来，对方的攻势丝毫未缓，险象环生，拼着肋下被铁钎捅伤，他总算觑得一个机会，从包围圈中冲了出来，全力疾奔，心中却在犹豫，是否应该将背负的礼盒中的百折刀取出来。
刀成之后，他曾经试过，哪怕是三寸厚的铁砧，也迎刃而断。
可是这柄刀既然打算送与姬瑶光佩戴，就不应该沾染血腥……
只是犹豫之间，跑得最快的两名山贼已经提着铁钎追了上来。黄百融来不及换刀，忽地收步旋身，双手握刀，反撩上去，将刺来的两根铁钎尽数削断，翻腕收刀时，划了个圆弧，顺势一刀劈下，两名山贼总算收手收得快，铁钎又被削了一次，断得只余短短一截，但双手还是侥幸保住了。
只这一拖延，又有三名山贼赶了上来，其中两人执斧一人执铁钎，互相配合，又将黄百融困了起来，缠斗之际，其他十余名山贼，一半人抡起斧头柴刀砍下毛竹，另有六人，每人手执一根削尖的毛竹，觑了空照着黄百融乱捅。
黄百融仗着佩刀锋利，并不畏惧这些毛竹，然而刀过之处，毛竹就算被轻轻松松削掉一截，仍是尖利刺人，一根被削得太短，立刻换上另一根；更何况常话道“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五六根尖竹绕身乱捅，全无招式，只瞅着斧头与铁钎的空隙下手，饶是黄百融刀法很不错，也招架不住。
削断六根铁钎、三十余根毛竹，与两把板斧硬挡数十次之后，黄百融的佩刀终于支撑不住，铿然断开一个裂口。
有了第一个裂口，很快出现了第二个裂口。
黄百融几乎绝望之际，耳边忽地响起箭枝破空的尖哨之声和山贼的惨呼声。
弹指之间，地上只余十几具尸体，黄百融喘息着转过头去，却见竹林之外，山道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三名骑者，其中一人，正徐徐收起弓箭，向他说道：“黄供奉，奉先生之命，前来迎接，晚了一步，让供奉受惊了，还请见谅！”
姬瑶光仍然在上次的小园中接待黄百融。
将百折刀托在手中赏玩许久，姬瑶光轻轻叹息了一声。
这的确是一柄深合他心意的百炼宝刀，握在手中不轻不重，妥贴安稳，每一根线条都是如此简洁优雅，仿佛行云流水，仿佛明月朗日。凝视着刀身上古雅如松花、闪烁如星光的暗纹，恍惚可以想见那璀璨夜空中飞坠而下的流星，是如何在熊熊烈火中镕铸为一柄短刀。
然而，姬瑶光只能叹息。
被困在这具病躯中的自己，无论熟知多少招式，也无法将这柄刀运用自如。
他转而说道：“无尽，你来试刀。”
他身后那名早已两眼放光、跃跃欲试的侍僮，立刻上前躬身接过百折刀。
黄百融将八枚铜铁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紫铜礼盒上。
侍僮一刀劈下，八枚铜钱齐崭崭地断成两半，只是用力稍过，礼盒上留下了一道深深刀痕。
黄百融换了八枚铜钱，侍僮再次挥刀，这一次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铜钱齐断，刀刃丝毫不差地停在最后一枚铜钱之中。
锋刃依旧雪亮如拭。
姬瑶光随手将一张薄如蝉翼的丝巾丢了过去，侍僮轻轻一撩，丝巾落在锋刃上，平平划成两片，侍僮顺手捞起一片递到姬瑶光面前。
锋刃过处，齐整如切。
姬瑶光微笑起来。黄百融的后背也挺得更笔直。
侍僮突然纵身跃起，右手轻轻一挥，空中飞鸟落下的一片细羽，被凌空斩成两截，飘然落入溪水之中。
那侍僮也如轻羽般翩然落地。
姬瑶光的神情，似乎是赞赏，又似乎有些怅然。轻叹了一声，笑道：“黄供奉真是太拘泥了，若是换了这柄刀，那些山贼，早已尽数除掉，哪里会落得这般狼狈！”
黄百融不免要解释一番，姬瑶光又摇头道：“刀就是用来破阵杀敌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一柄宝刀，也须得无量鲜血，才能成就。”
他随手将百折刀抛给了那名试刀的侍僮：“你拿去开刃吧。宝刀须得出鞘，世人才会知晓，不然还当它只是个摆设来着。”
黄百融有些不明白，姬瑶光明明很喜欢那柄刀，为什么不肯留在身边，非得要丢给他人？成就一柄宝刀？百折刀已经是一柄世上罕有的宝刀了。
很快他便听说，姬瑶光的那个名为“无尽”的侍僮，用这柄百折刀，屠了五个山寨，灭了三个卷入夺刀之事的小门派。
黄百融不能不暗自遗憾。那柄他亲手打制的宝刀，原本是那般秀雅高洁，现在却与这世上其他的名刀宝剑，再无差别了。
多年以后，当宋域沉打开无尽道人临终前留给他的兵器库，按图册一一点检藏品时，一见“百折刀”之名，心中便不觉牵动了一下。
而看见这柄掩埋在尘埃之中、极其轻薄、似乎不宜用来破阵杀敌的短刀时，他更是本能地立刻抽了出来。
他嗅到了锋刃上的无量鲜血，也隐隐意识到，这刀中所藏的秘密，不止于此。
这柄刀，并不仅仅是有了某位大匠便能够铸造出来的。更须得将铸造世家的秘传之术从金人的国都万里迢迢带回江东，从司天监浩如烟海的记录之中翻找到天外陨落的精铁去处，再栽培出一个可以快意纵横的用刀者，然后才成就了这样一柄曾经睥睨天下的宝刀。
轻挽一个刀花，削下一截烛火，心意到处即是刀锋到处，如臂使指的流畅自如，让宋域沉不觉生出心愿得偿的欢喜，下一刻又开始疑惑，他为什么会觉得欢喜。
不过他很快将这疑惑抛到了脑后，欣喜地将刀还鞘，心满意足，也不看其他的兵器了，只带着这柄刀，出了兵器库，重新关上了铁门。
后记：这个故事，算是衔接《巫山传》系列与《瀚海飞雪记》的一个外传，主角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