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厥归(1 / 2)
一
大兴城的末日景象,在突厥人眼中,已从最初的“丰饶猎场”变成了亟待逃离的泥沼。
城内,易子而食已非传闻,饿殍倒毙街头无人收殓,仅存的一点秩序如同风中残烛,在绝望的哭嚎与零星爆发的抢掠厮杀中摇曳欲灭。
曾经象征着权力与繁华的朱雀大街,如今被一种混杂着腐臭与绝望的死亡气息笼罩。
反王联盟的高层,固然还掌握着最后一点隐秘的存粮,勉强维持着核心武力和自身的体面,但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失去了持续的外部输入,这座被重重围困的孤城,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而突厥人,这支他们曾引为强援、甚至暗自忌惮的力量,此刻的存在变得异常尴尬。
起初,突厥人以粮食“招募”人口,对李渊、李密等人而言,是减轻压力、转移矛盾、甚至从中渔利的“好事”。
他们默许,甚至暗中推动,将大量“无用”的底层民众、俘虏、乃至不听话的部下,当作筹码换取宝贵的粮食和其他物资。
这笔残酷的交易,一度维系着城内一种扭曲而脆弱的平衡。
然而,随着饥荒加剧,粮食来源彻底枯竭,突厥人自身携带的粮秣也需优先保障北归之需,这种交易的“收益率”急剧下降。
一个健壮工匠能换到的粮食越来越少,一个年轻女子的价格甚至抵不上一袋发霉的粟米。
更重要的是,突厥人开始挑剔,非技艺精湛的工匠或潜力巨大的孩童不再接收。
反王们惊恐地发现,他们手中可用的“筹码”在迅速贬值,而突厥人对这座城市的“兴趣”也在同步锐减。
当“买家”不再愿意出价,甚至本身就成为粮食消耗者时,这支外来力量的存在,就从“助力”变成了“负担”,甚至是潜在的威胁。
恐慌,在高层蔓延。
他们担心饥饿的突厥军队会失控,担心这些狼骑在离开前会进行最后的、无差别的洗劫。
更担心的是,一旦突厥人撤走,城外虎视眈眈的杨子灿,将再无顾忌。
这种担忧,在突厥南面大将军古思汉正式向延兴朝廷递交文牒,表明即将北归之意时,达到了顶点。
太极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杨侗,面容消瘦,毫无表情。
当家的李渊,试图挽留,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意味:
“古思汉大王,如今城内危殆,正需贵部精锐震慑不轨,同舟共济之时,何以骤然北归?莫非是朕……是本王有何处怠慢?”
古思汉身披狼裘,立于殿中,面对一群形容枯槁、强作镇定的反王,脸上带着草原武士特有的、毫不掩饰的直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唐王言重了。”
他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却字句清晰:
“我等奉可汗之命南下,助联盟共抗暴隋。”
“如今,大兴已下,联盟立朝,我等使命已了。”
“草原才是我们的家,儿郎们思念故乡的牧场和风雪。”
“况且,因为侧可敦平阳公主的意外去世,尊贵的三大罗催促我等回去交代详情,哎,我等尚不知如何解释呢。”
“但愿唐王送去的财宝物资,能让三大罗大人满意,否则……”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延续这个话题。
不过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李渊、李密等人,语气开始变得强硬:
“再者,如今城内粮尽,我数万儿郎亦要吃饭!留下,难道要与你们一同饿死,或者……去抢你们那最后一点口粮吗?”
这话,如同冰冷的刀子,戳破了最后一丝虚伪的客套。
李密脸色铁青,王世充眼神闪烁,刘武周、罗艺等人则面露忧惧。
是啊,留下?留下做什么?一起饿死,还是等着被饿疯的突厥人反噬?
“将军误会了……”
李渊还想再分辩。
“不必多言!”
古思汉大手一挥,打断了他。
“北归之意已决,三日后开拔。还请唐王、魏王行个方便,打开通道。至于联盟日后之事……”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
“我等草原之人,不便过多插手中原皇朝更替。当然,如果日后诸位大王有什么新的需求,欢迎派使者前来我王庭,届时好酒款待,用到本王之时,一定竭力而为。”
“诸位,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好自为之!”
说罢,他竟不再理会延兴朝君臣的反应,微微躬身向中央大位之上高坐的杨侑,行了个合适的草原礼节,便转身大步离去。
铁靴,踏在殿砖上,发出空旷而令人心寒的回响。
挽留?
根本无从挽留。
实力对比已然逆转,主动权早已不在困守孤城的众反王手中。
突厥人的北归,不是商量,是通知。
二
接下来的三天,是大兴城最后秩序崩解前的疯狂。
突厥各部——古思汉(驻李渊军附近)、阿史那辛明(驻原窦建德军区域)、阿比措(刘武周部)、仓基古力(薛举部)、布拉吉(王世充部)——开始紧锣密鼓地收拾行装。
他们将从城中搜刮、交易来的财富打包,将筛选好的“人口资源”集中看管。
这个过程,不可避免地引发了最后的混乱。
一些意识到被抛弃的士兵和民众,试图冲击突厥人的营地,想要抢夺粮食,或者阻止他们带走自己的亲人。
然而,回应他们的是突厥狼骑无情的弓箭和弯刀。
鲜血再次染红了街巷,只是这一次,施暴者与受害者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赤裸和绝望。
反王们的军队,此刻大多选择了冷眼旁观,甚至暗中协助突厥人镇压“暴民”。
他们不敢,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与突厥人翻脸。
只求这些“瘟神”尽快离开,哪怕代价是城内最后一丝元气的流失。
阿史那辛明站在自己的营帐前,看着眼前乱象,眼神冷静。
他早已通过灰影的渠道,将最珍贵的一批工匠和他们的家眷,以及一些身份特殊、对粟末地未来有用的人才,提前秘密转移了出去。
此刻明面上集结的,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部分。
“神使的谋划,果然深远。”
他心中暗忖。用敌人的粮食危机,不仅削弱了敌人,还为己方换来了建设急需的人力,更顺势将突厥这支“友军”安然撤回,一举多得。
第三日清晨,天色灰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