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煞尽灯枯(1 / 2)
极北之地,万载冰窟深处。
呼啸的寒风被厚重的冰壁隔绝在外,只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冰窟并非死寂,中央一处天然形成的冰台上,两道人影相对而坐,无形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激荡、碰撞,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那是极致煞气相互碾磨的异响。
花痴开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周身蒸腾着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旋,那是“熬煞”功法运转到极致的表现。他的脸色不再是健康的红润,而是一种诡异的青灰交替,仿佛有两条无形的巨蟒在他体内殊死搏斗。眉毛、头发上早已结满了白霜,嘴唇紫绀,身体微不可察地剧烈颤抖着,唯有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如一根钉死在冰原上的标枪。
他的对面,屠万仞同样闭目,身形稳如磐石。与花痴开的“动态”煎熬不同,他像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周身散发出的煞气冰冷、沉凝、带着尸山血海般的血腥味,无声无息地侵蚀着花痴开的意志与防线。他的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残酷笑意,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这已是赌局开始的第七个时辰。
没有骰盅,没有牌九,没有任何赌具。这是最原始,也最凶险的赌局——对熬“煞气”。赌注,是花痴开追寻的真相,是他的命;也是屠万仞坚守的秘密,和他的骄傲。
冰窟一角,被制住的菊英娥泪流满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焦灼、心痛的眼神死死盯着儿子。她能看到,花痴开周身的气旋正在变得紊乱,那挺直的脊梁也开始出现细微的弯曲。她的心,如同被放在这冰窟里反复冻裂。
“小子,还能撑多久?”屠万仞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如同冰砾摩擦,“你父亲的‘千手观音’确实巧妙,但这‘不动明王心经’的火候,还差得远!强行催谷,不过是加速你的死亡!”
花痴开没有回应,或者说,他已无力回应。他的全部心神,都用在对抗那无孔不入的恐怖煞气上。屠万仞的煞气,并非简单的冰冷,其中蕴含着无数败亡者的绝望、怨恨、恐惧,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心防。一幕幕血腥幻象在他脑海中翻腾,父亲花千手临死前的惨状、母亲绝望的眼神、夜郎七严苛训练时留下的伤疤……负面情绪被不断放大,试图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间溢出,花痴开的身体猛地一晃,嘴角渗出一缕暗红色的血迹,在极寒中瞬间凝固。
“痴开!”菊英娥在心中嘶喊。
“到此为止了。”屠万仞眼中厉芒一闪,周身煞气陡然再增三分,化作一道无形的冰寒巨锤,朝着花痴开当头砸下!他要一举碾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意志核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花痴开那因痛苦而略显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屠万仞全力进攻的这一刻!
一直以来,他都在示敌以弱,将大部分“不动明王心经”的根基之力深藏于心脉深处,只以表象苦苦支撑,承受着远超极限的压力,五脏六腑都已受创。此刻,面对屠万仞志在必得的雷霆一击,他体内那盏看似即将熄灭的心灯,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明王怒,心灯燃,煞尽……灯枯亦可明!”
“轰——!”
一股灼热、纯粹、带着不屈不挠生命力的气息,猛地从花痴开体内爆发开来!不再是之前的白色气旋,而是化作一道淡金色的光晕,虽不耀眼,却坚韧无比地抵住了那冰寒巨锤。
“什么?!”屠万仞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惊愕。他感觉到,自己无往不利的煞气,竟被这股看似微弱的力量挡住了,并且,那股力量中正平和的意蕴,正在悄然化解他煞气中的暴戾与阴寒。
这不是夜郎七的路子!这是……更本源,更接近“熬煞”本质的力量!是意志的升华!
“屠万仞!”花痴开猛地睁开双眼,眼中再无平日的“痴态”,也无少年的青涩,只有如古井深潭般的沉静与决绝,“你的煞,源于杀戮与掠夺,终是外道。我的煞,熬的是自身苦难,炼的是不屈意志!你以煞为刀兵,我以心为明王——破!”
“咔……咔嚓……”
无形的碎裂声在两人之间响起。屠万仞那凝练如实质的煞气领域,竟被花痴开这凝聚了所有精气神的反击,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缝隙!
屠万仞闷哼一声,身形第一次出现了晃动,脸上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他死死盯着花痴开,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嗬……嗬……”花痴开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和血腥气。他成功了,破开了屠万仞的煞气核心,但自身也已是油尽灯枯,那淡金色的光晕迅速黯淡下去,身体摇摇欲坠。
赌局,胜负已分。
冰窟内那令人窒息的无形压力,骤然消散。
屠万仞沉默了许久,看着眼前这个凭借惊人意志战胜自己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惊才绝艳的身影。他缓缓收拢了周身煞气,冰窟内的温度似乎都回升了几分。
“你赢了,小子。”屠万仞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沧桑,“花千手……有个好儿子。”
他目光转向焦急的菊英娥,屈指一弹,一道气劲解开了她的部分禁制。
“屠万仞!快告诉我,当年到底是谁主使?除了司马空,还有谁?!”菊英娥能开口后,立刻嘶声问道,扑到儿子身边,扶住他几乎瘫软的身体。
花痴开也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目光灼灼地看向屠万仞。
屠万仞看着冰窟顶壁那万年不化的寒冰,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司马空……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真正要花千手死的人,藏在‘天局’最深处……”
他的话语,如同又一记重锤,敲在花痴开和菊英娥的心上。
“那个人,被称为——‘财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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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万仞的话语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也带着揭开血腥帷幕的沉重。
“财神……”
花痴开在心中默念着这个代号,只觉得一股比冰窟寒意更刺骨的冷,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他强忍着经脉中因过度“熬煞”而产生的、如同万千冰针穿刺般的剧痛,以及精神透支带来的阵阵眩晕,目光死死锁在屠万仞脸上。
菊英娥扶住儿子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棉袄里。她的声音因激动和仇恨而微微颤抖:“财神?‘天局’四柱神之一的‘财神’?他……他为什么要杀千手?千手与他有何冤仇?!”
屠万仞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冰壁投射下的幽蓝微光中显得格外嶙峋。他走到冰窟一侧,那里有一处不起眼的凹陷,里面竟然放着一个小小的皮囊和一把古朴的酒壶。他拔开酒壶塞子,仰头灌了一口,浓烈的酒气瞬间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少许,但那深嵌于眉宇间的煞气却并未散去。
“冤仇?”屠万仞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难听,“到了‘财神’那个位置,杀人早已不需要个人冤仇。花千手……他挡了别人的路,或者说,他拥有的东西,被人看上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相互扶持的母子二人,最终落在花痴开那虽虚弱却异常执拗的脸上。
“你父亲花千手,不仅是赌术天才,更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千术创造者’。”屠万仞缓缓道,“他晚年潜心研究,试图破解乃至超越流传千古的诸多赌坛秘技,甚至触及到了‘运气’、‘概率’本身的一些禁忌领域。他创造出的几种手法和理论,据说能一定程度上‘干扰’甚至‘引导’冥冥中的气运。其中,最核心的,便是他称之为‘运之脉络’的手稿。”
“运之脉络……”花痴开低声重复,他想起了夜郎七偶尔提及父亲时,那讳莫如深又隐含惊叹的语气,也想起了夜郎七传授的“千手观音”中,某些超越寻常赌术理解的精妙变化。原来,那并非父亲赌术的全部。
“没错。”屠万仞点头,“‘财神’执掌‘天局’财权,操控天下赌业流向,对他而言,稳定和掌控是一切的基础。花千手的研究,在他眼里是不稳定因素,是可能颠覆现有格局的利器。若能掌握在手,自然最好;若不能……”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便必须毁掉。”
“所以,他就派了你和司马空?”菊英娥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
“不只是我们。”屠万仞又灌了一口酒,“那一次,是‘财神’亲自布局。司马空负责以故友之名接近,设下陷阱,破你父亲心防;我负责正面强攻,以‘熬煞’之术消耗其精神意志;此外……还有一人。”
他看向花痴开:“你之前与司马空对决,可曾察觉他身边有异常?”
花痴开脑海中瞬间闪过与司马空最终赌局时的画面,那些细微的不协调感再次浮现。他忍着头脑的胀痛,沙哑道:“他的‘千算’……有时精准得超出常理,仿佛……有另一双眼睛在帮他观察,另一颗大脑在帮他计算。”
屠万仞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你很敏锐。那人代号‘慧眼’,是‘财神’麾下最神秘的助手之一,极少现身,擅长远程观测、信息分析与心理侧写。当年一战,他虽未直接出手,却隐匿在暗处,将你父亲的所有反应、习惯、乃至精神波动的细微变化,都实时传递给我们。你父亲的‘运之脉络’尚未完全成功,在三人联手,尤其是‘慧眼’的窥破下,终究……露出了破绽。”
冰窟内陷入了死寂。只有花痴开粗重的喘息声和菊英娥压抑的啜泣声。
真相如同冰水,浇灭了复仇火焰的一部分,却又点燃了更深沉、更冰冷的恨意。敌人不再是模糊的“天局”,而是具体到了“财神”、“慧眼”这些名号,以及他们背后所代表的,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冰冷意志。
“为什么……”花痴开抬起头,看着屠万仞,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也是参与者之一。”
这是他最大的疑惑。屠万仞是凶手,是煞气如冰的屠夫,却在赌局败北后,如此“配合”地吐露真相,这不合常理。
屠万仞沉默了片刻,将酒壶里的最后一口酒饮尽,随手将空壶扔在冰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屠万仞一生,杀人无算,从不在乎世人评说。但赌者有赌者的骄傲。”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与你父亲,是敌人,但也是赌坛上的对手。那一战,我们胜之不武。‘财神’的算计,‘慧眼’的窥视,司马空的背叛……玷污了那场本该是巅峰对决的赌局。”
他看向花痴开,眼神锐利:“我与你对熬煞气,败于你手,是我技不如人,心服口服。这真相,算是我输给你的彩头。更何况……”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唏嘘:“花千手……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他死前,看我的眼神,没有怨恨,只有……遗憾。遗憾他的研究未能竟全功,遗憾未能与我在公平环境下真正一战。这些年,那双眼睛,偶尔会在我煞气反噬时出现。”
屠万仞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告诉你们真相,于我而言,是丁结一桩心事,是偿还一丝亏欠。至于你们能否找‘财神’报仇,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离开这里后,你我仍是敌人,若再相遇,我依旧会出手。”
他说得直白而冷酷,却反而显得真实。这是一个属于屠万仞的、扭曲却自洽的逻辑。
花痴开明白了。屠万仞并非忏悔,他只是遵循着自己内心的某种“赌徒准则”。输,就要付出代价。而真相,就是他支付给赢家花痴开的代价。
“我明白了。”花痴开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他肺叶生疼,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多谢告知。”
他挣扎着,在母亲的搀扶下站起身。身体依旧虚弱不堪,经脉内的刺痛感并未减轻,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却在重新凝聚。知道了真正的敌人是谁,前方的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尽管露出的是一座更加巍峨险峻的山峰。
“最后一个问题,”花痴开看着准备转身离开的屠万仞,“‘财神’……他通常在哪里活动?或者说,如何才能找到他?”
屠万仞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财神’行踪诡秘,连我也只见过他几次,都是在不同的秘密赌场。他酷爱收集与‘运气’、‘概率’相关的古物和奇术。或许……你们可以从他感兴趣的东西入手。另外,小心‘慧眼’,他无孔不入,你们今日与我见面,或许早已在他的观测之中。”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冰窟另一端的黑暗通道,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深之中,只留下那句话在冰窟内缓缓回荡——“小心‘慧眼’”。
强敌离去,冰窟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支撑着花痴开的那股意志力仿佛瞬间抽离,他腿一软,险些栽倒。菊英娥连忙用力扶住他,让他慢慢坐回冰面上。
“痴开!你怎么样?”菊英娥焦急地检查着儿子的情况,用手帕擦拭他嘴角已然冻结的血渍,触手一片冰凉,让她心头发颤。
“娘……我没事……”花痴开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只是……消耗过度,休息……休息一下就好。”
他勉力运转几乎枯竭的“不动明王心经”,试图调息,但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每一次微弱气机的流转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与屠万仞这种级别的对手对熬煞气,其所受的内伤,远比表面看起来严重得多。
菊英娥看着儿子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痛苦,心疼得无以复加。她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紧紧握住儿子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微不足道的温暖。
“痴开,我们先离开这里。”菊英娥环顾四周,这极寒环境显然不利于恢复,“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你疗伤。”
花痴开点了点头,他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
在菊英娥的搀扶下,两人艰难地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向冰窟外挪去。每走一步,花痴开都感觉像是踩在刀尖上,体内紊乱的煞气时不时冲击着经脉,带来阵阵眩晕和恶心。
好不容易走出冰窟,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让花痴开精神微微一振,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更强烈的虚弱感。外面依旧是白茫茫的冰天雪地,天色昏暗,似乎已是傍晚。
“我们必须尽快下山,这里太冷了。”菊英娥担忧地看着儿子,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抵御这酷寒。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