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雁字回时愁千缕(1 / 2)
今日值夜的是汀雨,她轻手轻脚地将小巧的信鸽捧出去喂食饮水。
后又返身替望舒研墨、剪亮灯花,见望舒对着信笺出神,便默默退至外间候着,留一室静谧。
望舒拆开那厚厚的信封,里头果然还夹着一封给尹子熙的回信,笔迹略显稚气却看得出来心情飞扬。
她将给子熙的信单独放在一旁,打算明日遣人送去尹家。这才展读黛玉的信。
信纸是上好的薛涛笺,带着淡淡的冷香。
字迹是熟悉的簪花小楷,清秀婉转,一行行读下来,字里行间透着几分难得的轻快。
望舒心下稍慰,看来黛玉眼下在贾府的日子,至少表面上是顺遂的。
信中说,姑母送去的各色物品都已按照清单清点妥帖,外祖母让她自己收着安置,因她还住在外祖母的暖阁里,特意拨了个小房间给她存放这些东西。
她将柳老夫人亲手绣的抹额呈给外祖母,老人家十分欢喜,几乎是天天戴着。
接着,黛玉提起了府里新来的一位姐姐,姓薛,名宝钗。
“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待人随分从时,不觉人多谓黛玉所不及。”
写到此处,墨迹似有微顿,笔锋略滞。
望舒能想象出黛玉写下这话时,那微微颦起的眉尖和心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比较与怅惘。
这孩子,怕是又想起自己母亲了,见到薛家母女俱全,难免触景生情。
果然,下一句便是:
“……宝姐姐承欢舅母膝下,一家子和乐,黛玉偶见,不免思及自身,若姑母亦在身旁,该有多好。”
望舒心口一酸,仿佛看到那清冷的仙子,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对着窗棂明月垂泪的模样。
好在后面语气又轻快了些,说在府中认识了许多姐妹,如迎春、探春、惜春等,一同读书写字,针黹女红,倒也热闹。
“只是姐妹们规矩都极好,行止有度,不似子熙妹妹活泼烂漫,无拘无束。”
然后笔锋一转,带上了几分调侃。
“不知子熙妹妹在姑母处,可曾皮过头,惹姑母生气?
若她有不当之处,还望姑母看在黛玉薄面上,不予计较才好。”
这丫头,自己身在樊笼,倒还惦记着替那脱缰野马似的子熙求情。
再往下看,望舒的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
黛玉提到,宝玉见她眉尖若蹙,送了她一个字,叫作“颦颦”。
信纸上,“颦颦”二字写得格外认真,那复杂的笔画,落在望舒眼里,却像是一道无形的丝线,正悄无声息地缠绕上黛玉的命运。
她心中泛起愁意,宝玉此举,亲近是亲近,却未免过于轻狎,将黛玉的愁态当作雅趣,更在无形中加深了她“多愁善感”的印记。
该如何委婉地劝解,让黛玉莫要太过将心思系于这“颦”字之上?
望舒捻着信纸,一时难有万全之策。
暂且压下这层忧虑,她继续看下去。
信中还提到如今是琏二嫂子掌家,赞其“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言语间对这位表嫂的干练颇有佩服。
黛玉又说,将姑母送来的一些可送人的土仪、玩物分送给了府中姐妹和长辈。
又将父亲林如海给她的一幅古画送与了舅舅贾政。
“舅舅见之甚喜,听宝玉言,舅舅还特为此画设一小宴,邀清客相公们赏鉴。”
看到这里,望舒刚舒展些的眉头又锁紧了。
那画怕是林如海心爱之物,黛玉纯孝,拿来孝敬舅舅本是好意,但在那等富贵眼、势利心聚集之地,这般举动,落在有心人眼里,不知会生出多少揣测。
望舒又转念一想,贾政毕竟是亲舅舅,不至于因此对孤女有什么不利念头。
信末,黛玉提及王夫人“为人谦恭厚道”,但在她面前,自己“总觉有些心里不安,亦不自知何故”。
这模糊的感觉,恰是孩子最敏锐的直觉。
望舒深知王夫人面慈心冷,讲究规矩体统,对黛玉这等灵秀敏感、又得贾母宝玉格外青眼的女孩,未必真心喜爱。
最后,黛玉絮絮问及家中情况,父亲身体如何,字里行间满是忧切。
又殷殷期盼,“姑母何日能上京来看望黛玉?”
读完这封长长的信,望舒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
她何尝不想立刻飞去京城,将那个敏感纤细的侄女揽入怀中,为她遮风挡雨?然而现实却是骨感的。
她林望舒,虽是林家姑奶奶,却是庶出,又远嫁北地,夫君已逝,如今靠着兄长和一点诰命身份在扬州立足。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焦灼与无力,又拿起汀兰的信。
比起黛玉带着滤镜的描述,汀兰作为贴身丫鬟,看到的、感受到的,无疑更为真实甚至残酷。
汀兰的信写得条理清晰,直言不讳。
她写道,在收到林家这批丰厚物品之前,她们这些跟着姑娘从扬州来的下人,在国公府里颇有些受冷遇。
府中一些势利眼的婆子、媳妇,私下常议论林家“寒素”,说姑娘带来的东西不及府里正经小姐的份例,言语间多有轻视。
姑娘心思重,容易伤感,她们不敢拿这些闲话去烦她,只能自己忍着气。
姑娘夜里思家垂泪,她们心疼,却连劝慰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触痛她。
而那些下人,竟敢背地里嚼舌,说姑娘“比国公府的正派小姐还娇气”,听得她们怒火中烧,却因是客居,不敢顶撞,更不敢让姑娘知晓,平添烦恼。
“幸得收到这批礼物,府中上下人等态度立时变了不少,至少明面上不敢再轻慢。
姑娘近日心情也开朗些许,只是终究是寄人篱下。”
“啪”的一声轻响,是望舒指尖过于用力,指甲在信纸上掐出了一道浅浅的印子。
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烧得她心口发堵。
踩低拜高的小人,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些婆子们谄上欺下的嘴脸。
她甚至不能明着指示汀兰去反击,在那深宅大院,一个丫鬟若敢与地头蛇般的仆妇争执,只怕转眼就会被寻个错处撵出去。
这口闷气,只能硬生生咽下。但,绝不能坐视不理。
望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绪飞快转动。
黛玉在贾府,缺的不是关爱,缺的是底气,是能让她挺直腰杆、让下人不敢轻慢的“实力”。
这实力,在那种地方,最简单直接的,便是钱财。
下次,必须给黛玉送些银票和散碎银子去。
但不能由林如海出面送,兄长身为巡盐御史,给国公府送大量银钱,容易惹人非议,甚至被政敌攻讦。
得想个稳妥的法子……
望舒目光落在尹子熙那封信上,心中一动。
或许,可以借尹子熙的名义?
走学士府的门路。尹大学士是清流领袖,门第清贵,与贾府那等勋贵圈子并无太多利益瓜葛。
以小姑娘之间互赠礼物、贴己银钱的名义送去,贾府即便知道,也不好说什么,更不至于公然挪用——除非黛玉自己拿出来。
她了解黛玉的性子,自己私下给她的,她定然会妥善收着,不会轻易挥霍。
对,就这么办。
可以定期通过学士府,给黛玉送些银钱去。
望舒想起原著中薛宝钗为何能“大得下人之心”,无非是薛家豪富,宝钗又惯会小惠全大体。
自己那一世在现代也见得多了,有钱且舍得花钱的人,身边总不缺少趋奉者。
她得教教黛玉,如何“奖惩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