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1章 倚重日深(1 / 1)
时如流沙,自那日延英殿奏对后,上官婉儿在宫中的地位发生了微妙而坚实的变化。她依旧身着浅绯女官服,行走时裙裾无声,低眉顺目,恪守着才人的本分。然而,那御书房偏隅的小案上,堆积的文书已悄然换了分量。
一些关乎官员升黜、边镇粮饷调配、乃至涉及宗室事务的奏疏,开始出现在她的案头。武媚不再仅仅让她阅览、摘要,而是会在某些奏疏的留白处,用朱笔批下寥寥数语,如“尔意如何?”“试拟处置意见”。这已不再是咨询,而是近乎于交付初步批阅之权。
婉儿执笔的手愈发沉稳。她深知这信任背后的千钧重量。每一份批阅意见的草拟,她都遵循着两条铁律:一曰“循圣意”,细察武媚过往处理类似事务的倾向,揣摩其当下心境与战略布局,务求所拟不悖其根本意图;二曰“合规矩”,引经据典,援引律法,使意见立于法理根基之上,无懈可击。她将自己的锋芒小心翼翼地收敛在恭顺与法度之后,所拟意见,往往既能切中要害,推进武媚所欲之事,又能披上一层合规合理的外衣,令人难以挑剔。
她不再仅仅是传递文书的“笔”,更逐渐成为了武媚处理繁剧政务时不可或缺的“脑”。那些经过她梳理摘要、附上缜密意见的奏疏,送至武媚面前时,已省去了大量阅读与权衡的时间,武媚只需最终裁定,朱笔一挥,效率何止倍增。
宫中之人,最擅察言观色。很快,内侍省、尚宫局,乃至那些往来奏对的低阶官员都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年轻的上官才人,虽品阶未升,却已是天后身边真正说得上话、掌得了事的“内相”。她的一句话,有时比某些部门主官的呈报更具分量。传递文书的内侍在她面前愈发恭敬,就连北门学士中的几位,偶遇时也会客气地颔首致意,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婉儿居所的门槛,在无形中增高了。无人敢再因她罪臣之后的出身而有丝毫轻慢,也无人敢轻易将她视为可随意拿捏的寻常女官。她如同一株悄然植根于权力核心的青莲,虽不争不抢,其深植于淤泥之下的根系,却已悄然盘结,稳固异常。
圣眷正隆,如日方升。这荣耀与权柄的阴影,也正随之悄然蔓延。
官婉儿住所窗前
月华如练,静静流淌过九重宫阙的琉璃瓦,将大明宫的夜勾勒成一幅沉静而肃穆的画卷。上官婉儿所居配殿的窗棂洞开,夜风微凉,拂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独立窗前,身上仍穿着白日那件浅绯常服,只是卸去了钗环,青丝如瀑垂落。
窗外,宫禁的轮廓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森严,远处望楼上的灯火如豆,无声地昭示着这帝国的中枢永不歇止的警惕。然而此刻的婉儿,心中却不再有初入宫闱时那份如履薄冰的惶恐。武媚日益加深的倚重,如同在这深宫激流中投下的一块稳石,给了她前所未有的立足之地。那些曾经或明或暗的审视与轻慢,如今已化为表面的恭顺与敬畏。
她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窗沿。这权力,如同月光,既能照亮前路,亦能投下森冷的阴影。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与这位权倾天下的天后紧紧绑缚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武媚的欣赏,是她此刻最大的护身符,却也可能是未来最致命的催命符。
“睿智聪慧”,这四个字是她的立身之本,是她在掖庭黑暗中挣扎而出、得以立于这权力核心的唯一凭借。但过犹不及。她必须如同行走在万丈丝线之上,每一步都需精准计算。要展现价值,让天后觉得不可或缺,却又不能功高盖主,引来猜忌;要顺应凤心,成为其意志最完美的延伸,却又需在内心深处,守住某些不可动摇的准则与底线——那是来自血脉深处,对公正的向往,对史笔如铁的敬畏,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对“常守本心”的隐约追寻。
月色在她年轻却已沉淀下超越年龄的睿智与思虑的面容上流淌,那双清亮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她不再是那个仅凭记忆与文采令人惊艳的少女,宫闱的磨砺与权力的浸染,已让她迅速成长。凤翎已展,才华尽显;璇玑暗蕴,心机渐深。
这九重宫阙的旅程,看似平步青云,实则方才启程。前路是更辉煌的殿宇,还是更幽深的漩涡,她无从预料。她只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唯有持心如璧,慎独前行,在这无尽的宫夜中,寻得属于自己的那一点微光,或沉沦,或升华。
夜影深沉,映照着窗内那枚已悄然嵌入帝国权力棋局的,沉静而珍贵的“璧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