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窟鬼癞道人除怪(1 / 2)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流水飘香,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恨别王孙,墙阴目断,谁把青梅摘?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消散云雨须臾,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燕语千般,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厚约深盟,除非重见,见了方端的。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这只词名唤做〔念奴娇〕,是一个赴省士人,姓沈名文述所作。元来皆是集古人词章之句。如何见得?从头与各位说开:
第一句道:“杏花过雨。”陈子高曾有《寒食词》,寄〔谒金门〕:柳丝碧,柳下人家寒食。莺语匆匆花寂寂,玉阶春草湿。闲凭熏笼无力,心事有谁知得?檀炷绕窗背壁,杏花残雨滴。第二句道:“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李易安曾有《暮春词》,寄〔品令〕:零落残红,似胭脂颜色。一年春事,柳飞轻絮,笋添新竹。寂寞,幽对小园嫩绿。登临未足,怅游子归期促。他年清梦,千里犹到城阴溪曲。应有凌波,时为故人凝目。第三句道:“流水飘香。”延安李氏曾有《春雨词》,寄〔浣溪沙〕:无力蔷薇带雨低,多情蝴蝶趁花飞,流水飘香乳燕啼。南浦魂消春不管,东阳衣减镜先知,小楼今夜月依依。第四句道:“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宝月禅师曾有《春词》,寄〔柳梢青〕:脉脉春心,情人渐远,难托离愁。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行人倚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第五句第六句道:“恨别王孙,墙阴目断。”欧阳永叔曾有《清明词》,寄〔一斛珠〕:伤春怀抱,清明过后莺花好。劝君莫向愁人道,又被香轮辗破青青草。夜来风月连清晓,墙阴目断无人到。恨别王孙愁多少,犹顿春寒未放花枝老。第七句道:“谁把青梅摘。”晁无咎曾有《春词》,寄〔清商怨〕:风摇动,雨蒙松,翠条柔弱花头重。春衫窄,娇无力,记得当初,共伊把青梅来摘。都如梦,何时共?可怜敧损钗头凤!关山隔,暮云碧,燕子来也,全然又无些子消息。第八句第九句道:“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柳耆卿曾有《春词》,寄〔清平乐〕:阴晴未定,薄日烘云影;金鞍何处寻芳径?绿杨依旧南陌静。厌厌几许春情,可怜老去难成!看取镊残霜髩,不随芳草重生。第十句道:“消散云雨须臾。”晏叔原曾有《春词》,寄〔虞美人〕:飞花自有牵情处,不向枝边住。晓风飘薄已堪愁,更伴东流流水过秦楼。消散须臾云雨怨,闲倚阑干见。远弹双泪湿香红,暗恨玉颜光景与花同。第十一句道:“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魏夫人曾有《春词》,寄〔卷珠帘〕:记得来时春未暮,执手攀花,袖染花梢露;暗卜春心共花语,争寻双朵争先去。多情因甚相辜负?有轻拆轻离,向谁分诉?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第十二句道:“燕语千般。”康伯可曾有《春词》,寄〔减字木兰花〕:杨花飘尽,云压绿阴风乍定。帘幕闲垂,弄语千般燕子飞。小楼深静,睡起残妆犹未整。梦不成归,泪滴斑斑金缕衣。第十三句道:“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秦少游曾有《春词》,寄〔夜游宫〕:何事东君又去?空满院落花飞絮;巧燕呢喃向人语,何曾解说伊家些子?况是伤心绪,念个人儿成睽阻。一觉相思梦回处,连宵雨;更那堪,闻杜宇!第十四句第十五句道:“厚约深盟,除非重见。”黄鲁直曾有《春词》,寄〔捣练子〕:梅凋粉,柳摇金,微雨轻风敛陌尘。厚约深盟何处诉?除非重见那人人。第十六句道:“见了方端的。”周美成曾有《春词》,寄〔滴滴金〕:梅花漏泄春消息,柳丝长,草芽碧;不觉星霜鬓白,念时光堪惜!兰堂把酒思佳客,黛眉颦,愁春色。音书千里相疏隔,见了方端的。第十七句第十八句道:“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欧阳永叔曾有词寄〔蝶恋花〕:帘幕东风寒料峭,雪里梅花先报春来早。而今无奈寸肠思,堆积千愁空懊恼。旋暖金炉薰兰澡,闷把金刀剪彩呈纤巧。绣被五更香睡好,罗帏不觉纱窗晓。
话说沈文述是一个士人;今日也来说一个士人,因来行在临安府取选,变做十数回跷蹊作怪的小说。我且问你:这个秀才姓甚名谁?却说绍兴十年间,有个秀才,是福州威武军人,姓吴名洪。离了乡里,来行在临安府求取功名,指望: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吴秀才没想到时运不济,科举考试落了榜。他心里郁闷得不行,身上又没多少盘缠,羞于回故乡,只好在州桥边临时开了个小私塾糊口,打算等三年后下一届科举再去考功名。
这私塾开了一年多,附近街坊都愿意把孩子送来让他教,日子倒也渐渐有了些积蓄。这天他正在学堂教书,忽然听见门口青布帘上的铃铛叮当作响,走进来一个人。吴秀才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半年前搬走的邻居王婆——这婆子是个专门说媒的“红娘”,靠撮合姻缘过日子。
两人互相作揖问好,吴秀才问:“好久没见,婆婆现在住哪儿呀?”王婆笑着说:“我还以为教授忘了我呢!如今我住在钱塘门里靠城墙的地方。”吴秀才又问她高寿,王婆答道:“我都七十五岁啦,教授你今年多大?”“我二十二岁。”王婆打量着他:“你才二十二,看着却像三十多岁的人,想必是天天费心思教书累的!依我看,你也该找个小娘子陪伴才是。”吴秀才叹了口气:“我也托人问过几次,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
王婆立刻接话:“这就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呀!告诉你个好消息,我这儿刚好有门好亲事——女方陪嫁一千贯钱,还有个丫鬟跟着,人长得漂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会算账写字,原本是大官府里出来的,就想嫁个读书人。你要不要考虑考虑?”吴秀才一听,喜出望外,连忙问:“要是真有这样的人,那可太好了!她现在在哪儿呢?”
王婆说:“这小娘子是从秦太师府里三通判手下出来的,都两个月了,来提亲的人不少,有朝廷各部的官员、宫里的差事、做生意的老板,可她高不成低不就,就认准了要嫁读书人。她没爹没妈,只有个叫锦儿的陪嫁丫鬟,因为乐器样样都会,大家都叫她李乐娘,现在住在白雁池一个老邻居家。”
两人正说着,一阵风掀起门口的布帘,一个人从门前走过。王婆指着那人对吴秀才说:“你看走过去的那位,就是能帮你说成这门亲的人!”说完赶紧出门追上,原来那人是李乐娘暂住人家的陈干娘。王婆拉着陈干娘进来,给吴秀才介绍完,就问:“干娘,李小娘子的亲事说成了吗?”陈干娘摇摇头:“别提了,来提亲的都不错,可她太执拗,一口一个要嫁读书人,哪儿那么巧刚好有合适的呀!”
王婆立刻说:“我这儿有个好对象,不知道你和小娘子愿不愿意?”陈干娘问:“你想让她嫁谁呀?”王婆指着吴秀才:“就是这位教书先生,你看怎么样?”陈干娘笑着说:“别开玩笑了,要是能嫁给他,那可太好了!”
吴秀才这天哪儿还有心思教书,早早放了学生,锁上门就陪着两个婆子上街,还买了酒招待她们。喝了几杯后,王婆说:“教授要是真心想成这门亲,就让干娘给张帖子,约个时间让你见见小娘子。”陈干娘从怀里掏出帖子,王婆接着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就约个日子,让小娘子带着锦儿到梅家桥下的酒店里,我陪教授过去相看相看。”陈干娘答应了,谢过吴秀才后和王婆一起走了。吴秀才付了酒钱回家,心里满是期待。
到了约定的日子,吴秀才换了几件新衣服,放了学生就直奔梅家桥下的酒店。远远地就看见王婆在等他,两人一起上楼,陈干娘已经到了。吴秀才急着问:“小娘子在哪儿?”陈干娘说:“她和锦儿在东厢房坐着呢。”吴秀才赶紧凑到窗边,用舌头舔破窗纸往里看,顿时惊得连声叫好,心里直嘀咕:“这俩哪儿是凡人啊!”
为啥说她们不像凡人呢?先看李乐娘:眼睛跟秋水剪出来似的清亮,脸蛋像盛开的桃花般娇艳,乌黑的发髻梳得像蝉翼般轻薄,淡淡的眉毛就像春日里的远山;嘴唇红得像一颗熟透的樱桃,牙齿白得像两排细碎的美玉。神态自然大方,比普通人出众太多,就像织女从瑶台下凡,又似嫦娥离开月宫。
再看陪嫁的丫鬟锦儿:眼睛清澈灵动,十分可爱,发髻高高挽起,模样俊俏!眉毛弯弯像新月,脸蛋粉嫩似桃花。神态就像还没完全绽放的幽静小花,肌肤白皙细腻,带着淡淡的香气。脚上穿着小巧的弓鞋,鞋面上绣着精致的花纹,发髻上插着一支短短的紫金钗。那娇羞的样子,就像姑娘偷偷捻着青梅偷看心上人,又似红杏探出墙头般惹人怜爱。
自从那天定了亲,接下来便是下聘礼、送书信等一系列成婚仪式。没过多久,吴教授就把李乐娘娶回了家,小两口感情特别好,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像天边悠然相伴的鸾凤,似水中紧紧相依的鸳鸯,写下今生永不分离的誓言,约定来世还要结为夫妻。
话说有一天是十五,学生们来得都很早,要祭拜孔夫子。吴教授对李乐娘说:“娘子,我先起身去学堂了。”他路过灶台时,瞥见陪嫁的锦儿,顿时吓了一跳——锦儿的后背披着一绺散乱的头发,双眼向上翻着,脖颈上还沾着血污。吴教授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李乐娘赶紧过来把他救醒,锦儿也上前搀扶。李乐娘问:“丈夫,你看见什么了?”吴教授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总不能说“我看见锦儿那样子”吧?他也以为自己眼花了,只好找了个借口,瞒着说:“娘子,我起床时没穿够衣服,被冷风一吹,突然头晕就倒了。”锦儿连忙煮了碗安魂定魄汤给她喝,之后就没事了。但吴教授心里,却留下了一丝疑惑。
闲话少叙,很快到了清明节假期,学生们都不来上课。吴教授跟李乐娘交代了一声,换了件衣服,出门闲逛。他路过万松岭,走进了净慈寺,逛了一会儿正准备出来,忽然有个人对着他作揖。吴教授连忙回礼,一看,原来是净慈寺对面酒店里的酒保。酒保说:“店里有位官人,让我来请您过去一趟!”吴教授跟着酒保走进酒店,只见请客的不是别人,正是王七府判的儿子,大家都叫他王七三官人。两人互相行礼后,王七三官人道:“刚才看见您,又不敢贸然叫住,特地让酒保来请您。”吴教授问:“七三官人现在要去哪里?”王七三官人嘴上没说,心里却盘算着:“吴教授刚娶老婆没多久,我来逗逗他。”于是说道:“我想请您一起去我家祖坟那边走走,早上看坟的人来说,桃花开了,自家酿的杜酒也熟了,我们去那里喝几杯。”吴教授说:“好啊。”两人走出酒店,沿着苏公堤前行,只见游春的人络绎不绝,车马往来不断:和煦的春风吹拂着美景,明媚的阳光让景色更显艳丽,黄莺在绿柳荫中婉转啼鸣,粉蝶在奇花异草上嬉戏。哪里传来管弦之声,原来是哪家的舞榭歌台;何处笑语喧哗,原来是春楼夏阁旁的游人。华丽的马车竞相奔驰,俊美的公子敲着金镫,美丽的女子掀开绣帘观赏。
两人在南新路口找了一艘船,一直坐到毛家步上岸,又顺着路经过玉泉、龙井。王七三官人家的祖坟,就在西山的驰献岭下。那岭十分高耸,下了岭再走一里路,就到了坟头。看坟的张安连忙迎了上来。王七三官人立刻让张安准备点心和酒,然后带着吴教授走进旁边一个小小的花园里坐下。喝的是自家酿的杜酒,两人不知不觉就喝得大醉。这时天色已经晚了:夕阳西下,月亮东升,美女们秉烛回到房中,江上的渔夫也收网归家。卖鱼的渔翁沿着竹林小径回去,放牛的牧童骑着牛犊走进花村。
天色越来越暗,吴教授起身准备回去,王七三官人道:“再喝一杯,我陪你一起走。咱们经过驰献岭、九里松,到那边的妓馆里睡一晚。”吴教授嘴上没说,心里却犯嘀咕:“我刚娶了老婆在家,要是一整晚不回去,她肯定会等我,这可怎么办?再说现在去赶钱塘门,走到那儿门也关了。”没办法,他只好和王七三官人手挽着手,走上驰献岭。说来也巧,刚上岭没多久,东北方向乌云密布,西南方向雾气升腾,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那雨下得简直像银河倒泻、沧海倾盆,没有一点遮挡的地方。两人冒着雨又走了几十步,看见一个小小的竹门楼,王七三官人道:“咱们先在这里躲躲雨吧。”可谁知道,这一躲雨,可不是简单的避雨,而是像猪羊走进了屠宰场,一步步朝着死路走去。
吴教授和王七三官人慌慌张张奔着躲雨,跑到地方一看,原来是片荒郊野坟地。就只有门口一个破旧门楼,里面连间正经屋子都没有。两人只好坐在石坡上,等着雨停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