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石窟造像的“慈悲”与超越之美(1 / 1)
石窟里的风带着股土腥气,凉丝丝地裹住人。迪卡拉底举着矿灯,光束扫过斑驳的岩壁,那些嵌在石头里的佛像便一尊尊显出来,有的只剩半截身子,有的脸上爬满裂纹,却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静气。
“这石头都几百年了吧?”马克伸手摸了摸身旁一尊小佛像的衣褶,指尖蹭过粗糙的石面,“雕的时候得多费劲。”
苏拉的目光被远处那尊最大的佛像吸住了。矿灯光束罩上去,佛的眉眼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嘴角像是含着笑,又像是什么都没带,就那么静静坐着,肩膀宽宽的,仿佛能接住所有落下来的东西。“迪卡拉底老师,”她轻声问,“你看它的脸,说不上多精致,可怎么让人心里发沉呢?”
迪卡拉底把矿灯往佛像脸上挪了挪。佛的眼角微微下垂,鼻梁不算挺括,甚至左耳的耳垂缺了一小块,像是被岁月啃掉的。“你们觉得,它美在哪里?”
马克皱着眉打量:“要说五官,还不如博物馆里那些玉雕的佛像周正。这石头粗拉拉的,连个光滑的轮廓都没有。”他绕到佛像背后,指着石壁上模糊的凿痕,“你看这些印子,当初雕的时候肯定没少费劲,可为啥不雕得再细点?”
“细了,可能就没这股劲儿了。”迪卡拉底的声音在石窟里荡开,带着点回音。他指着佛像的手,那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圆钝,掌心朝前,像是在轻轻托着什么,“你们看这手势,叫‘施无畏印’。要是雕成纤细的手指,尖尖的指甲,你还会觉得它能给人底气吗?”
苏拉想起小时候被狗追,邻居家的胖大叔伸开胳膊把她护在身后,那胳膊也不结实,甚至有点晃,可当时看着就觉得稳当。“好像……是这么回事。”她走到佛像正面,仰着头看,“它的眼睛好像能看见人心里的事儿。”
“不是看见,是接住。”迪卡拉底关掉矿灯,石窟里只剩洞口漏进来的微光,佛像的轮廓在昏暗中柔和了许多,“你看那些西方雕塑,英雄总是肌肉紧绷,眼神像要喷出火来,是要跟世界较劲。可这佛像,肩膀是松的,眉眼是柔的,它不跟你较劲,就那么看着你。”
马克忽然笑了:“这不就是妥协吗?”
“是包容。”迪卡拉底重新打开灯,光束落在佛像脚边那些小小的造像上,有和尚,有平民,甚至还有挑着担子的小贩,“你看这些小人物,挤在佛像脚下,有的在哭,有的在笑,佛像都照单全收。它要是一脸精致,一脸傲气,这些人敢在它跟前撒欢吗?”
苏拉想起村里的老祠堂,供着的祖宗像总是板着脸,孩子们路过都得踮着脚走。可每次去山脚下的土地庙,那尊泥菩萨笑眯眯的,脸上还沾着孩子们涂的红脸蛋,大家反倒愿意把心事说给它听。“是不是……太完美的东西,让人觉得远?”
“东方审美里的神,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迪卡拉底走到一尊残佛前,那佛像的脸被砸掉了一半,只剩半边嘴角微微上扬,“你看这半张脸,虽然破了,可那点笑意还在。就像村里的老人,脸上全是皱纹,牙也掉了,可他一笑,你就觉得亲。”
马克蹲下来,看着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小佛龛,每个龛里都有个小小的佛像,有的连五官都看不清了。“雕这么多模糊的小佛像,有啥用?”
“因为苦是具体的,每个人的苦都不一样。”迪卡拉底说,“大佛像接住的是所有人的苦,这些小佛像接住的是每个人的苦。你丢了羊,对着小佛像念叨;他病了,摸着小佛像许愿。它们不用完美,只要在那儿,就够了。”
风从洞口钻进来,吹得矿灯的光晕晃了晃。苏拉忽然注意到,大佛像的胸口有一道很深的裂缝,像是被雷劈过,可裂缝周围的石面却被人用泥细细补过,补痕歪歪扭扭的,像孩子画的线。“这是后来补的吧?”
“五十年前,山塌了一块,砸裂了佛像。”迪卡拉底的声音放轻了,“村里人背着泥,爬了三天山路来补。他们补得不好,泥都快掉了,可你看这裂缝,是不是像佛像张开了怀抱?”
马克没说话,伸手摸了摸那道补痕。泥是凉的,糙糙的,像母亲的手掌。他忽然想起自己摔断腿那年,医院的白墙冷冰冰的,可妈妈每天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毛巾上的肥皂味混着阳光的味道,让他觉得再疼也不怕。
“它不完美,可它懂疼。”马克低声说。
迪卡拉底点点头:“东方的美,不在‘神’有多厉害,而在‘神’有多像人。它会老,会裂,会被人补得歪歪扭扭,可正因为这样,人才敢把心交给它。就像这石窟里的光,忽明忽暗的,却刚好照见每个人心里的那点盼头。”
太阳慢慢移到洞口,金光斜斜地切进来,落在大佛像的肩膀上。那道补痕在光里泛着淡淡的黄,像一道温暖的疤。苏拉望着佛像的眼睛,忽然觉得那不是在看她,是在陪着她,像村口那棵老槐树,风来了就摇,雨来了就挡,不说话,却什么都知道。
走出石窟时,阳光有点晃眼。马克回头望了望,石窟黑漆漆的洞口像只眼睛,静静闭着。“我好像有点明白为啥这些佛像能站在这儿几百年了。”他说,“它们不是在被人拜,是在陪着人活。”
迪卡拉底笑了:“真正的慈悲,不是给你一个完美的世界,是告诉你,就算世界不完美,也有人陪着你。”
风掠过山岗,带着石窟里的土腥气,远远传开。苏拉摸了摸口袋里刚才捡的一小块碎石,石面上还留着点凿痕,糙糙的,却让人觉得踏实。她想,这大概就是美吧,不用闪亮,不用精致,只要在那儿,让人想起时,心里能暖一下,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