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败军残兵思己过,龙瞳复盘悟前非/(1 / 2)
夜快尽了。
火光在天边退成一条疲惫的红缝,像被人用指腹抹开又犹自不肯合上的伤口。
风仍旧大,却不再像方才那样狂,它带着火后泥土与焦麻绳的味道,从北面呼啦啦扑来,又被山坳里一线冷气拦腰切断。并州军的残部沿着这道冷风行,像一条被火追赶到河边、终于钻入水线之下的黑龙,鳞片参差,身上挂着灰烬与血。
他们在宛城西南二十里外的谷地暂止。谷地不深,四面是裸露的黄土坡,坡上草枯得像一层薄絮,一触即碎。溪水从谷底穿过,冬夜里结着薄冰,冰面下的水像一条忍耐的小蛇,悄悄地动。军士们把折断的车辕横起,把湿透的幌布搭上,勉强抵住风,火堆在地上发着小小的光,光照出一个个疲惫到麻木的脸。
“清点。”张辽先下令,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颗钉子钉进乱麻。旗牌官提着卷,冻得手指发僵,一行一行念:某都,存五十七;某曲,存三十八;陷阵营一队,存三十四……每念一行,火堆旁就有人下意识直腰,眼睛往那边看,像在等一个名字。好多名字没有被念到。那些没有被念到的名字此刻像风一样,在每个人耳朵边绕,绕来绕去,不落地。
高顺站在风口,背对火,眼睛看着谷口。他不说话,只是偶尔把盾往地上轻轻一顿,发出“咚”的一声,像给所有飘着的魂招回去。臧霸把残旗拆下,把破布一层层卷紧,纳进怀里。他握着旗杆断成的三节,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恨,笑得倔,“明日再接。”
陈宫从马背上下来,袖子里露出一截缠得极紧的黑皮。那是他在城里护身的短戟柄。他把短戟塞回鞘里,先走向吕布,又硬生生换了个方向,去看伤兵。他手不算稳,但眼很稳。受伤的人最怕看见医者的眼里有慌。陈宫给一个腿上被碎瓦割破的少年兵上药,药粉一抖在伤口边,那少年“嘶”地吸一口冷气,却没有喊疼,只看着陈宫:“主公呢?”
“在。”陈宫压住伤口,淡声,“你也在。”他按住的手很稳,像按在一件正要跳起来的东西上。少年点头,眼里慢慢放下了一层光,那层光不亮,却很实。
吕布独坐在谷地的下风口,赤兔在旁边啃冻草,鼻息里吐出的白气一明一灭。他左臂的伤不深,张绣那一枪只在皮肉上拿了一线血,陈宫用干净布条包了两层,又涂了药;真正疼的不是皮肉,是心。吕布把方天画戟横着搁在膝上,戟锋在火光里隐隐泛着冷。他看着那条溪,溪面薄冰上爬着细细的裂纹,像有人用很细的针头在上面一点一点戳过去。风每来一次,冰就颤一颤,裂纹就往前爬一寸。
陈宫走到他身边没有坐,先抱拳:“主公。”
吕布抬眼,看了他一瞬,目光像从冰下看人,“坐。”
陈宫坐在离他半丈的地方。风从两人中间走过,卷起他衣襟一角。他沉了一息,低声:“是我失言,劝阻不力。”
“不是。”吕布摇头,声音很轻,“是我骄。”
这两个字落下,风像被谁按了一下。陈宫抬眼,看见吕布脸上的筋肉因着这两个字稍稍绷紧,又慢慢松开。他从不怕在战阵上认罪。他的骄,不是没有道理——从并州到长安,从凤仪亭至洛阳,刀都对着人心的软肋,哪一次不是一戟定音?正因如此,他才更容易把“力破万法”当成唯一。陈宫的喉咙动了动,最后只道:“今晚之败,不在武,在序。”
吕布“嗯”了一声:“你说‘序列’,我在城里才真看见。鼓声、火线、绳索、门闩、暗沟、旗手、枪势……他用城作器,将万件散乱的小物串成线上,一环扣一环,逼我们跟着他走。我们陷在他的序里,以为是在打仗,其实是在‘赶场’。他是人,我们是牲口。”
“所以你破了墙。”陈宫道。
“嗯。”吕布侧首,眼中有光,“不因为这墙薄。薄是因,不是势。我在城里用龙瞳去看,眼底是一片浑。我心里那只兽太热,热则蒸,蒸则雾生。到墙下风来了,火去了一半,雾散,我看见了——那墙不是城墙,是后补。雨印浅而散,砖缝直而直,里头空。”他说话很慢,像在背诵一条刚刻在骨上的句子,“下一次,先破‘序’,再破‘势’,最后才用‘力’。”
陈宫看着他,沉默里,眼神里有种钝钝的疼又隐隐的快意。疼,是为死的人;快,是为活着的人还有“悟”。他低声:“主公,夜已过半,军心需一言。”
吕布起身。他一动,赤兔立刻抬头,耳朵动了动。吕布没有立刻去火堆处,他先走到最边上一堆僵硬的黑影前。那是十几个战死者裹着破毡并排躺着,外头压着盾与刀。老卫也在其中。陈宫傍着他站,轻轻揭开老卫脸上的一角布。布下的脸意外地安静,像一个睡累了的老人。吕布弯腰,伸手把老卫的腰牌与刀取出,手指在刀背上慢慢抹过一遍。刀背极亮,亮得像水。他把刀放回,替他把布重新盖好,然后直起身。
火堆边,噪声很快被压下去。张辽、高顺、臧霸、曹性等人分列左右,受伤的、未伤的、疲惫的、刚从昏睡里醒过来的,尽数起立,目光齐来。吕布站在火堆对面,火光照得他盔甲上的血痕忽隐忽现。他没有戴盔,头发被风拉成一束一束的影。
他没有绕,他开口便是:“此战之败,皆我之责。”
这六字像把落在每个人脊背上那块烧红的铁板抬起了一寸。张辽眼皮一跳,手背青筋迅速敛了些;臧霸咧嘴,笑的角却不敢抬得太狠;高顺则只是把下巴更往上一抬,像把某种压在肩上的重量接过去了一截。
“我骄。”吕布继续,目光如钉一一看过,“骄兵之戒,书上写了千年,我以为能躲。我用‘力’赢过许多仗,便以为天下的路都直,都可以勒马疾走。今晚在城里,我第一次看见我的‘力’失了神。不是它不利,是我用错了地方。这天下有法,有序,有心。贾诩用城织网,我自以为是虎,直撞进去,撞碎的不是笼,是我的骨。”
他顿了顿,压低嗓子:“死者,尸不可归者,恕我。活者,听令。”
风从谷口灌来,火光抖了一抖,像在揣手等待接下来的命。
吕布抬手,五指一张,像在空中慢慢钉下五根石钉:“并州军下此十条铁律——”
“一、禁骄:胜不得歌,未破城不得笑。入敌境,违令者,斩。”
“二、禁躁:号令一出,百人一息,一队一律。擅动者,斩。”
“三、禁分:巷战不脱列,不逐小利。离阵三步者,斩。”
“四、禁争功:旗倒先扶旗,不取首级先救阵。争功者,杖,致乱者,斩。”
“五、禁夜噪:夜行只传手势,不许喊报。扰军者,杖。”
“六、五角之阵:入城先固四角,再固门闩,街巷推进以‘角’为根,不以‘街’为根。违阵者,斩。”
“七、三破:先破鼓,再破绳,再破火。鼓为心,绳为手,火为舌。先断其心,再截其手,舌自噤。”
“八、三令:主令、偏令、急令。主令不动,偏令相继,急令可越。越令不回报者,斩。”
“九、十人一火、百人一鼓:火不离水,鼓不离盾。盲火者,罚;乱鼓者,罚。”
“十、战后必祭:每战有死者,必祭旗,必祭名,必收其刀与腰牌归籍。弃之者,杖。”
他每说一条,火堆这边就有某人的心“咔”地一声。那不是恐惧,是一块块散落的木头被人捡起来,搭成了一个能挡风的棚。说到“战后必祭”,一圈人几乎同时把背挺直了一寸——并州出身的汉子不怕死,怕的是死得像草。此后有了“归籍”,死也有处去。
“此外,”吕布又道,声音压得更稳,“城战有五则——‘门、角、屋、巷、火’。门:先固后穿;角:先守后移;屋:先撕幌再探影;巷:先拒马再设钩;火:先切风再灭火。此五则,今晚记在心里,明日刻在盾背。人人背得,人人会。”
高顺抱拳:“末将请领‘五则’之律,明日教于陷阵营,三日通军。”
“准。”吕布道。
张辽则道:“末将请领‘三破’。”他眼里一直压着的那团火,此刻变成了某种冷硬的东西——不是要往前冲的火,而是要把一件事磨到极顺的那股劲。
“准。”吕布点头。
臧霸跃跃欲试:“末将请领‘禁争功、禁分’。”他咧嘴一笑,又自觉地收敛了一下,拳头在胸甲上轻碰了碰,“末将先罚自己,今日巷里追得急,险些脱列。”
吕布看他一眼,淡淡一笑:“罚酒一壶,醒后再喝。”
火堆周围笑声低低起了一层,很快又被风压下去。笑不是放肆,是一口寒夜里的热气喷在了冰上。
说完“令”,吕布没有立刻散。他环视众人,缓缓道:“今晚,我们丢了什么?”
“兵。”有人答。
“粮。”有人答。
“旗。”有人答。
吕布摇头:“我们丢的不是这些。我们丢的是‘心’的顺序。人这东西,一乱,眼里只剩自己。鼓一响,火一起,有人先看见的是自家的包袱,有人看见的是自家的弟弟,有人看见的是那一根刺。诸君,听我讲一句‘序’——”
他伸手从火边捡起一根焦了半截的枝条,往地上一划:一、二、三、四……每划一下,枝条末端都冒出一点火星,“第一眼看旗;第二眼看角;第三眼看门;第四眼看鼓。之后,才轮到看你自己。你若先看自己,你就不是兵,是百姓。并州军不是百姓。”
这话一落,火堆旁有几个少年兵眼眶红了。红不是委屈,是忽然听见有人拿“兵”二字尊重他们,不叫他们做“散人”。张辽看过去,眼底也有光,极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