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王道霸道两相争,霸主之心向险行/(2 / 2)
同一时刻,袁绍大营。雪更厚了,火盆烤得人脸通红。郭图捧着一封劝快战的信,满面喜色;辛评点头如捣蒜:“大人雄名在外,正宜一鼓定并州之贼!”审配撇撇嘴,正要再谏,帘外一阵寒风,曲义迈步入帐,腰间的短刀还带着霜。他把另一封信递上,字少意重——“步卒为墙,矛林为锋”。袁绍捏着两封信,眉心的褶子一深一浅,像被两根看不见的线,朝相反方向牵着。
更北的海风地,曹操披狐裘立在营门石阶上,把一枚铜钱抛起又接住,听着它在掌心叮当作响。郭嘉笑得虚弱:“风要转了。北风一来,火便长。吕布……会选‘险’。”
“他若不选,就不是吕布。”曹操叹,叹里却有一丝赞许,“不过,选险的人,多半会忘了,险中还藏着险。”
“所以我们再添一重。”郭嘉咳,袖口一点红,“让他在路上多一层‘看不见的冰’。”
曹军营外,一队轻装斥候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里。
……
官渡营城,二更之后。风越发紧,霜开始在栈道上结成薄薄一层银。吕布带着亲卫沿着壕外巡行,火把只点了半束,遮在盾后。他停在一处旧渠入口,渠口被枯草半掩,边壁的泥与冰,指腹被寒意咬了一口。他忽地把手贴在冰上,像听一个不愿讲话的人的心跳。
“有水声。”他低声。
高顺俯身:“渠心未冻透,但靠边可行。”
吕布点点头,站起,长吐一口冷气,冷气在夜里化成一条白蛇,缠了一缠就散了。他望向北边,黑得像什么都没有,又像什么都在等。他的手落在画戟上,戟柄在掌中稳稳的,像一个人把背贴在一堵信得过的墙上。
“主公。”陈宫悄无声息地来到身侧,递上一盏未加酒的姜汤,“风再狠半个时辰,便转北。”
“再狠一点好。”吕布一仰头喝尽,热汤入腹,胸口的热与手心的冷在中间撞了一下,“北风借来,是天赐的刀。公台,我要借这刀,让天下知道并州人,不靠天命,也能改天命。”
陈宫看他一眼,点头:“那便用。但请记得:刀要回鞘,手要留得住。”
“我会。”吕布笑了笑,那笑意里没有少年时的轻狂,只有某种极硬的倔强,“我从来不为我自己赌,我赌的,是兄弟们的命要值钱。王道,保他们不枉;霸道,让他们不冤。”
话音未落,远处壕内的连环鼓换了节拍,“咚——咚咚——咚”,快而密。魏延带着五百死士像阴影一样从壕壁下掠过。他们身形不高不矮,肩背都压得很低,马蹄包得极紧,落地几乎无声。张辽从另一侧来,递上一卷油纸包着的图,“旧渠此段有一处塌方,已清。再前行一百二十丈,水深至膝,须扶右侧土壁。再往前,出地之后,是一片芦苇荡,苇下有泥,马速要慢。”
“好。”吕布接过图卷,插在袖中,“今晚不出,先‘过河’两遍,你们以营为敌,以渠为险,彼此伏击,真打。输的人,明日剃发,去陈宫处当苦工三日。”
魏延咧嘴笑:“属下正想修鹿角,手痒。”
张辽抱拳:“喏。”
高顺不语,只长揖一礼。吕布点头,目送他们隐入黑暗。
他站了片刻,忽又转身,朝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从背后递出一面小旗,旗上绣着黑线狼头,线不见色,近看才出。吕布把小旗交给了陈宫:“若我不在,旗在你手。你是骨。”
陈宫接旗,衣袖在风里一动不动:“主公是心。”
“心向险,骨不动。”吕布笑,笑意像雪上画的一道墨,“我这心,向那边去了。”
他抬手,指向北。风就在此刻猛地变了向,从北往南压,像有人把一扇看不见的门推开。营城内外的火把齐齐一振,火舌一下子拔高。鼓声换了第三种节拍——那是启行的节拍。
“传令!”吕布拔高了声,却不必再多说。令官的长声沿着壕堑、栈道、箭楼、营门一路奔,像一条火线铺开。
暗渡之军,不出营门;他们从壕底的黑里鱼一般滑进,消失在旧渠的口。壕上的人,把鹿角再压实一寸,把弓弩再拉满一弓。陈宫手持小旗,站在中军大纛下,目不瞬。沮授披着狐裘,站在粮台边,把最后一车熟肉压上麻绳。
吕布翻身上马,赤兔喷出的白气在夜里成了两缕细长的雾。他没有带盔,只束发,甲上覆灰。亲卫分在左右,他却只用腿夹了夹马肚,朝旧渠方向轻轻一引。赤兔踏上土坡,马蹄在冰与泥之间找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沉点。前方的黑,像古井的水,冷得发亮。
他回头,再看一眼营城。栈道上,有士卒抬头,也许看见了主帅,也许只是看见风。吕布举起手,在空里握了一下,像握住十万人的心弦。
“走。”他低声。
“走——”魏延的低吼在黑暗里起了回声。张辽的影子像一只猫贯入苇丛,高顺的陷阵营踩着看不见的节拍,一个接一个没入渠心。马背上,铁甲与皮革摩擦出极轻极轻的声音,像夜在磨牙。
风,把火吹得更高。火光照亮了鹿角的一线,也照亮了一小片天。那片天象是被谁用刀划了一道,露出里面更深的黑。
吕布收敛呼吸,把整个人都沉进这黑里。他心知,此去是险;他也心知,不走,便是慢死。王道的骨已经立好,霸道的刃此刻正出鞘。
他在心里,替每一张他记得住的面孔数了一遍:并州旧部、幽州新附、辽东来的汉子、汴水边的少年。数完了,龙血在他胸中热了一声,像一头被他按住鬃毛的兽,乖了一瞬,又在下一瞬抬头。
“兄弟们,”他在无人的黑里,极轻地开口,“不让你们白死。”
风应了一声,像谁在极远处拍了拍他的肩。前方泥底生出微微的水响,渠心的黑正缓得可以走人。赤兔马颈微伏,第一步踏落,冰层咔的一声,裂开一道细纹,却没有断。第二步,第三步,水没到膝,寒意像刀一样往上攀。吕布却只觉心火在胸中越烧越旺。
王道与霸道,两条道在他脚下交缠成一条细细的路,窄得只容一人一马。路的尽头,看不见。可是他知道,明日的天色,会因这一夜的脚步,换一个颜色。
他把画戟横过膝,低眉,闭目,像在听一阕无人可闻的鼓点。鼓点在他心里敲得极稳,稳得像骨,快得像刃。
“向险行。”他在心里,笑了一声。
黑暗,接住了这声笑。随后,整个营城的呼吸,连同中原的风,皆在这一刻,朝北,朝那座被雪封住的黎阳、朝那条被旧渠掩着的暗道,缓缓地、不可挽回地,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