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胜后之思(1 / 2)
盛夏的晋阳,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硝烟与血腥,而是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百废待兴的活力。然而,征北将军府内的议事堂中,气氛却与城外的炎热喧闹截然不同,肃穆得仿佛能凝结空气。这并非庆功宴的前奏,而是一场关乎未来生死存亡的战略总结军议。
吕布高踞主位,玄甲未卸,神色平静,目光却如鹰隼般缓缓扫过堂下济济一堂的将领。徐晃沉稳如山,张绣锐气未敛,胡车儿虽大大咧咧却也正襟危坐,高顺(已自洛阳快马赶回)默然肃立,张辽(自颍川昼夜兼程而至)风尘仆仆。并州新附、在战事中表现卓异的几位将领亦位列其中。甚至,刚刚归降、面色尚存几分苍白与拘谨的高干,也被赐座于末席。陈宫、贾诩(自长安奉召而来)两位核心谋士,分坐吕布左右下首,如同鹏鸟之双翼。
“今日召集诸位,非为庆功,而是议过。”吕布的开场白平淡无波,却让堂内本就严肃的气氛更添几分沉重,“并州之战,我等侥幸得胜,拓地数百里。然,胜不足骄,败方可鉴。今日,便要诸位扪心自问,在此番战事中,我军暴露何种不足?日后若遇更强之敌,更险之局,譬如袁绍倾河北之力三面压来,或曹操与之媾和联手来攻,乃至刘表、孙策趁火打劫,我等可能应付?”
他一连串的假设,如同冰冷的警钟,重重敲在每位将领心头,将那因胜利而产生的些许浮躁与骄矜之气瞬间击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反思与凛然的危机感。
徐晃率先起身,他性格持重,反思也最为深刻具体:“主公,末将镇守壶关前线,初期过于执着于正面强攻或牵制高干将军,虽知黑山张燕、乌桓峭王为患后方,然重视不足,未能有效预判其对我粮道、民心的巨大破坏力。若非主公明察秋毫,及时调整方略,命云长、翼德二位将军深入河内剿匪,田豫、子龙将军镇抚北疆,恐我前线大军将有断炊之危,甚至陷入腹背受敌之绝境。此战教训在于,日后用兵,绝不可目光狭隘,只盯一线之敌,需时刻放眼全局,尤其需重视侧翼安全与后方稳固,建立坚韧之后勤输送与灵敏之情报网络,防敌迂回穿插,断我命脉根基。”
张辽接着说道,他的视角更偏向宏观防御:“文远在颍川,虽直面曹操压力不大,然亦深感防线漫长,兵力时有捉襟见肘之困。若彼时曹操有能力遣一精锐偏师,自兖州北部突入河内,或联络豫州汝南之敌骚扰我颍川侧翼,我军东西难以兼顾,恐生变故。故,日后布防,需讲究层次,构筑纵深,尤需保持一支强大的机动兵力作为战略预备,如同救火之队,随时能够填补战线漏洞,应对各方可能之突袭,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张绣回想起狼孟陉血战,补充了兵种运用的局限:“我军西凉及并州铁骑,利于野战突击,摧锋破阵,无往不利。然在山地、攻城战中,威力便大打折扣,难施所长。此番作战,骑兵多用于袭扰、侧击、追击溃敌,若遇坚城固垒或复杂崎岖地形,则往往有力未逮。日后需着力加强步骑协同作战之训练,更要探索训练骑兵适应多种地形作战之法,甚至……或可考虑编练专门的山地劲旅或强化攻城部队,以补短板。”
胡车儿挠了挠他那满是硬茬的头皮,瓮声瓮气地说:“俺老胡以前就觉得,打仗嘛,就得硬碰硬,真刀真枪砍他娘的才痛快!这回围壶关,开始还觉得憋屈,有力没处使。后来看着关里那惨状,才慢慢咂摸出味儿来,主公这‘铁围’的法子,真他娘的高明!不用兄弟们拿命去填那城墙,就能把高…高将军”,他略显尴尬地瞥了一眼末座的高干,继续说道:“这样的硬骨头逼到山穷水尽。以后要是再碰到这种龟缩不出的硬茬子,俺也知道不能光傻愣着猛冲了,得多动动脑子,困死他,饿垮他!”
连素以勇猛莽撞着称的胡车儿都悟出了“围而不攻,困敌为上”的道理,众将皆感同身受,纷纷发言。有人反思情报传递体系尚有迟滞,导致对淳于琼援军的具体兵力、行进路线把握不够精准及时;有人提及新附士卒战斗力参差不齐,忠诚度更需时间整合与锤炼,方能如臂使指;有人强调军械储备,尤其是箭矢、攻城器械必须常备不懈,战时方能源源不断;还有将领谈到天时如夏日酷暑对长期围城和急行军的巨大消耗、地利对并州北部、东部复杂山区地形的勘察与利用尚显不足等客观因素的影响。
高顺话语不多,但每每切中要害,他更关注军队的根本:“陷阵营虽锐不可当,然数量终归有限,乃关键时刻之杀手锏,不可作为常恃之力。大军团持久作战,终究要看普通士卒之日常训练、纪律严明与士气高昂。日后练兵,当更重各兵种间阵法协同、基层军官培养以及全军意志之锤炼,使每一营、每一队,皆能如臂使指,进退有度,方是铸就强军之根本。”
贾诩一直静听众将发言,待议论稍歇,他才捋须缓声道:“诸位将军所言,皆切中肯綮,深谙兵要。然诩以为,此战我军最大之收获,非在地盘之扩张,而在于主公与诸位已初具‘天下大局之念’。不再局限于一时一地之得失胜负,而能虑及河北、中原、荆襄乃至江东之战略联动。日后用兵,需更重‘势’与‘间’二字。善造势以压人,妙用间以乱敌。譬如,若能设法令袁本初疑其麾下将帅,令曹孟德惧我兵锋而选择与袁绍相争,令刘景升、孙伯符彼此心生嫌隙,互相牵制,则我可收‘不战而屈人之兵’或事半功倍之奇效。”
陈宫最后总结道:“文和先生所言,深得谋国之道。并州之胜,实赖主公英明决断,将士上下用命,亦有袁本初初期轻敌、曹孟德于东线牵制之天时地利。然好运岂能常伴?强敌环伺之局并未改变。日后,我军战略当遵循以下几点:其一,精兵简政,稳固根基,将并州真正消化、融入吾等血脉,化为不可动摇之基业;其二,广布耳目,洞察四方,务使周边诸侯之动向,无论巨细,皆在我掌握之中;其三,内修德政,劝课农桑,外结善缘,哪怕是暂时的缓兵之计,示天下以‘王师’气象,收拢士民之心;其四,未雨绸缪,针对各方可能之进攻路线,预设多道防线,并时常演练各种应对之策,以备不虞。”
吕布听完所有人的发言,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胜利冲昏头脑是取死之道,唯有时刻保持清醒的认知和对强大对手的敬畏,才能在这尸山血海的乱世中走得更远。
“诸位所言,皆金玉良言,切中我军要害。”吕布沉声道,声音在厅堂中回荡,“胜而能自省,知不足而后进,此乃强军之始,立国之基。今日所议各条,着令记室参军一一详细录下,整理成册,分发各营主要将领,以为日后练兵、用兵、御敌之重要鉴戒,时常温习,不得懈怠。”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末座神情复杂的高干:“高元才。”
高干心中一凛,连忙起身,躬身行礼:“败将在此,听候主公吩咐。”
“壶关之失,非你一人之过,乃大势所趋,兼之袁本初主力受挫,无力西顾所致。你能在最后关头,摒弃个人荣辱之见,以关内数千将士性命为念,开城归降,免去一场无谓的血流成河,此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于生灵。”吕布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如今并州新定,正值用人之际,百废待兴。元才你久在并州,熟悉此间风土人情,尤其熟知上党郡政务民情。本将现在任命你为征北将军府参军,领上党郡丞之职,协助新任上党太守处理郡内一切政务,重点在于安抚流亡,招徕民众,恢复生产,整顿秩序。你可能胜任此责?”
高干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一丝激动。他本以为能保全性命、不被追究已是吕布格外的恩典,万没想到对方不仅不杀不囚,反而授予实职!虽然郡丞乃是太守佐贰,并无兵权,但这意味着吕布对他能力的认可和招揽安抚的诚意。这远比杀了他立威,或者将他闲置监视,更能收拢并州本土降臣及士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