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仁义,需对懂得仁义之人施展,对此等豺狼,唯有以血还血(2 / 2)
他已卸去沾满血污的甲胄,只着一身被汗血浸透的衣袍,发髻有些散乱。
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脸上除了风尘,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然而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刀,扫过节堂,最后落在郭虔身上。
他腰间那柄用粗布紧密包裹的“斩机”横刀,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即便在鞘中,也仿佛散发着无形的寒意与压力。
“末将李骁,参见郭将军。”
他抱拳行礼,甲叶随着动作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李监军辛苦了,快,免礼,看座!”
郭虔,亲自示意。
李骁没有客套,依言在左侧下首的胡床上坐下,身体依旧挺直。
他接过亲兵奉上的蜜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缓解着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
“战况究竟如何?细细道来。”
郭虔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关切。
李骁放下水杯,目光平静,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份枯燥的文书,听不出丝毫波澜。
“托陛下天威,使君坐镇,将士用命,末将率部于野马泉葫芦谷设伏,以伪作商队诱敌,主力伏于两侧山脊及谷口。”
“吐蕃百夫长率百骑入内,激战约两刻,阵斩全部入寇之敌,缴获战马甚多,弯刀、弓弩、箭矢若干。”
他略去了“斩机”刀的异状和自己最后那近乎失控的杀戮,只强调了地形的选择,伏兵时机的把握以及翼青卫初战的悍勇。
“好,好,勇略兼备,真乃虎将!”
郭虔抚掌,声音洪亮,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
“此战大涨我大唐军威,足以让吐蕃人胆寒数月,本使定当连夜具表,六百里加急,上奏朝廷,呈报王节度使,为监军,为所有有功将士,请功!”
他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边缘,语气带上了一丝斟酌。
“只是,监军将敌酋首级,尽于谷口筑京观示警,此举固然能震慑宵小,然,是否过于刚猛,朝中那些清流,边镇那些惯会和稀泥的文吏,只怕会借此大做文章,弹劾监军嗜杀,有伤天和,恐非仁师之道啊。”
李骁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无波,直视郭虔。
“河西之地,非中原承平之乡,吐蕃屡犯,动辄屠村灭寨,视我唐民如草芥,视我唐军如无物。”
“仁义,需对懂得仁义之人施展,对此等豺狼,唯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让其知痛,知惧,方能保境安民。”
“末将所为,但求边塞得片刻安宁,使甘州百姓能睡个安稳觉,至于朝中非议。”
“若哪位御史言官愿亲临野马泉,闻一闻那谷中的血腥,看一看被吐蕃焚毁的村落,末将倒愿在陛
郭虔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知道此事已无可转圜,面上却只能点头,带着几分无奈。
“监军所言,亦是实情,边塞之事,确与庙堂不同,罢了,此事本使会与王节度使详细分说,监军劳苦功高,身上还有伤,且先回营好生歇息,封赏抚恤诸事,明日校场再行宣告。”
几乎在李骁踏入节堂的同时,甘州城内几处深宅大院,也亮起了灯火。
豪强赵元的府邸书房内,烛光摇曳,映照着他那张肥白面团似的脸。
听完管家的禀报,赵元手中那柄时常把玩,温润通透的羊脂玉如意“哐当”一声掉在铺着西域地毯的地面上,摔断了一个角,他也浑然不觉。
“筑京观。”
他喃喃自语,声音发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肥肉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他竟真敢,如此凶残,这哪是官军,分明是阎罗派来的煞星。”
他之前的所有算计,在此等赤裸裸,血淋淋的战功,酷烈到极致的手段面前,都显得无比愚蠢。
他猛地抓住管家的前襟,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得尖利。
“快,快去告诉刘瘸子,所有和吐蕃那边的联系,全部断掉,让他把知道的东西都烂在肚子里,不让他立刻滚出去,今晚就走,永远别再回来,府里上下,都给老子夹紧尾巴,谁要是敢在这个当口去触霉头,老子先扒了他的皮。”
寒冷的夜色中,几骑快马,背负着不同的使命和秘密,从甘州城不同的角落悄然驰出,融入沉沉的黑暗。
一骑带着郭虔措辞严谨,既报大捷亦隐含忧虑的文书,奔向凉州河西节度使府。
寒夜未尽,甘州这场以鲜血和头颅铸就的胜利。
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帝国权力架构的各个层面扩散开去。
数日后,凉州,河西节度使府。
节堂宏阔,梁柱皆用巨木,漆成暗红色,地面铺着尺许见方的青石板,打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堂外森严的卫兵身影。
四壁悬挂的巨幅河西陇右舆图,几乎覆盖了整个墙面,山川河流,军镇烽燧,标注得密密麻麻。
王忠嗣端坐在紫檀木公案之后,身姿挺拔如松。
他年近四旬,面容因常年风霜侵蚀而显得格外刚毅,剑眉浓黑,眼神沉静深邃,久居上位统御千军万马的气度不怒自威。
他手中拿着郭虔送来的加急文书,逐字逐句地阅读着。
“野马泉,葫芦形谷地,入口窄,腹地阔,出口险,选点精准,诱敌深入,伏兵齐出,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他低声自语,语气平稳,带着对纯粹战术执行的认可。
“以新练之兵,歼敌百余精锐,战果堪称典范。”
然而,当他读到“尽斩首级,筑京观于谷口,以彰天威,慑贼胆”这一行字时。
敲击的手指停了下来,浓黑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放下文书,抬起眼,看向侍立一旁、身着青色文官袍服的心腹幕僚。
“依你之见,此人如何?”
幕僚沉吟片刻,措辞极为谨慎。
“李监军勇悍绝伦,善抚士卒,临机决断,确是难得的将才,初至甘州,便能迅速打开局面,立此殊勋,于提振我河西军心士气,大有裨益。”
“只是,这筑京观之举,未免杀伐过甚,有违圣人所倡‘怀柔远人’之旨,恐非王道之师所为,且其行事如此酷烈张扬,不循常例,易授朝中清流以口实,亦易招致吐蕃更为疯狂的报复,郭使君文中,对其‘便宜行事’之权,似已有所忌惮。”
王忠嗣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堂外空旷的庭院,那里有几株老松,在寒风中虬枝盘曲。
“是一柄锋利的刀,毋庸置疑,河西直面吐蕃,突厥兵锋,需要这样的利刃,然刀越利,越需谨慎执握,明其锋镝所向。”
“若持刀之人心术不正,或刀自身过于桀骜,则未伤敌,先伤己。”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决断。
“功是功,过是过,按制复核功绩,拟写嘉奖文书,有功将士,该升迁的升迁,该赏赐的赏赐,阵亡者优加抚恤,不可寒了边塞将士之心,至于李骁,其行事风格,本帅记下了,传令郭虔,对其仍需善加引导,严加约束,务使其知晓,雷霆手段,亦需遵循法度,不可恣意妄为,脱离节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