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天子玉带,曹公之箭(2 / 2)
人群终于有了“言”。有人说“鹰好”,有人说“箭准”,有人说“玉带一出,天心可见”。更多的“言”在肺叶深处绕着走,还没化成音。王子服偏头,低声对身侧一人道:“君侧既清,吾辈仍当各守其位。”那人点,声音却轻:“位未必永。”这句话立刻被他自己收回去,像刚抛出去的石子被他自己伸手接住,放回袖里。
郭嘉恰在此时看向他们。阿芷站在更远的地方,指尖在空气里划了一下,像把一个繁复的字拆成两个简单的偏旁——她把“位”与“心”分开记录了。
猎围里有一瞬的小乱。两只野猪被后队官卒驱得太急,彼此一撞,人群便哗然。张飞手心痒得很,臂甲下的筋弹了一下。关羽斜一眼,就把那一下压下去。刘备不看那两只猪,他看空舆。他看那一条呼吸如何起,如何落;落到最浅的时候,帷角略略掀了一线,又合。他忽然笑:“影,是最好的演员。”
孙乾听见,心里一跳。他移到车侧,压低嗓音:“主公——”刘备抬手,压了压他的指。他没有立刻动。此时动,便是不安。他要“义”。他要让所有人的目光先看鹰,再看风,再看箭,再看玉带。他要让自己,像一根干干净净的线,穿过这四样东西,从前场穿到后场,再从后场穿回前场,最后才悄悄地退到人潮以外——他要的是这根线不被任何人的指尖拽住。
郭嘉看向远处的槐影。他看见那辆旧车的帘起,落,起,落,节拍同漏刻。漏刻此时正滴第七滴水。第八滴,便是“换场”。他嘴角极浅地动了一动,像把一粒砂轻轻含到舌下。他说:“主公。”
曹操转目:“嗯?”
“礼已立,箭已名。”郭嘉道,“请鸣第二金,收前围,开侧围。人心在正面看够了,让它到侧面去想一想。”
曹操点头。金声再响,从高到低,从长到短,像有人把一幅刚刚画了主图的画,轻轻翻到旁边的留白。前围收,侧围开。人群自然地分成两股,像水遇到石。那股被引向侧面的水,恰好绕开了王子服等人站着的那一条直线。直线没有被挤压,反而被留空。留空,才好看见“影”。
太常官把节再放缓一分。雅乐止于“第三声”,不满,恰恰在“未尽处”。人心被吊住,不上,不下。此刻,帷后熏的一缕香绕半圈,透在帷面,那条暗纹由胸口的位置,移到了更靠近“喉”的一线。有人看懂了:天子不语,天子也不出。只“在”。“在”,今日够了。
郭嘉咳了一下,咳声很轻。阿芷侧目看他,他轻轻摆手。粗茶涩口,早上提醒过他。现在,不必再提醒。今天的“味”,够了。玉带的温,箭的响,风的路,人心里各自走出来的那一点亮——它们混在一起,便是今天的味。
曹操缓缓把弓放下,侧身向帷再拱一拱。礼并不“深”。太深,便是“臣”。他要的,是站在“臣”与“君”的那条细线上,让所有人的眼睛同时看见这条线有多细,又有多稳。诸生里有人心里忽然一热,想起昨夜太学的“礼,不离于人”。他竖起耳朵听,风里却只有“人”。人声,人息,人心。礼,只在风静的时候才显。
鼓再鸣。猎围开始真正合拢。箭声短促有节,兽奔有序,军吏喝令有层。市井里来的孩子们终于看见了他们以为会看见的“杀”,尖叫一声,笑着躲到娘亲背后,又忍不住探出半个头。说书人在远处把板打得“叭叭”响,嘴里已经在编“曹公救驾”四个字的言外之词,句子还没成,就被另一阵喧哗盖过去——那是太常官持节走到台前,宣布:“礼毕。”
礼毕,不散。三军未撤,诸司未去。人心也未散。它们像被一张看不见的网轻轻拢住,拢在许田上空。网不是用来收的,是用来“晾”的。晾一晾,白会更白,黑会更黑,灰会更像灰。郭嘉低头,笑了一下。这笑短,短到只够自己听见。
他抬眼,看向东北角。那边有一面薄镜,藏在鼓亭的檐下,角度极巧,能把午前第二段斜阳斜斜引到人群侧面的袖口上。阿芷已经在镜边等。她知道他要的,不必招手。她把袖往后一拢,一缕光便从镜里轻轻落下。落到谁身上,不由她定。由“心”定。
落到了一个不在册的小吏袖上。那小吏脸皮白,眼里却有一层油。他吓了一跳,立刻去抹。越抹,越亮。他急得直喘,转身挤出人群,直奔桥侧——覆柳桥的谣今早传了两回,那里最空。他自以为聪明。聪明的人最容易在空处露出脚跟。阿芷侧过脸,没追。她只记下了一个名和一条路。
此时,远在南门,卢直正从赌坊的门槛上一脚迈下去,另一脚还卡在里面。他被人一把一把往外推,嘴里骂贼,脚却跑得比骂快。跑过荒井那边,他鼻子里忽然打了两个喷嚏——井盖上昨夜的泥,被风轻轻带了一线起来。井下的水,冷得像一条暗夜里的鱼,贴着石壁走,走得非常稳。驿馆马棚那匹驽马抬头,又把头垂下去,像一个不争位的人,在最热闹的时候往阴影里退了一寸。
刘备缓缓把帘放下,对关羽、张飞道:“看够了么?”
张飞忍了许久,终于“哼”了一声:“够了。”他又把那口气压回去,压得自己胸口疼。关羽只把手按在刀把上,点头。他们三人的影子在地上并成一条,前一寸,后一寸,分分合合。孙乾在车后轻轻使了个眼色,向东郊——那边昨日搭了八成棚。刘备压了压手掌:“走,先回驿。”
他没有“逃”。他“退”。退,是另一种“进”。他把“义”挂在腰上,玉佩在绶上打了一个结——主位不争,人位自明。关张各自散开,混在后撤的人潮里。画皮站在菜篮旁,目送他们的背影,眼里有一瞬的笑,笑得很淡。他用指尖把一根断掉的豆角掐得更短,像把一段已经够长的戏,干净利落地截完。
曹操收弓,转身。玉带在他腰间不轻不重。他看了郭嘉一眼——那眼并不问,只在说:“行。”郭嘉低头:“行。”他心里把“玉带”两个字轻轻翻了一遍:衣带诏在暗,玉带在明;暗的黑,明的白——今日把白先落到纸上,黑便无处可躲。明日堂上,黑白再分一次。分得不急,才分得准。
钟鼓亭下,漏刻第十二滴水落下。太常官收节,鼓声渐低。许田的风忽然换了一个方向,从猎围正面切到侧面,又从侧面切回正面。人群开始散分。散开的刹那,所有人的脚底都把刚才立足的那一寸地看了一眼。这一眼,是今日真正的“礼”。
董承系紧的衣带终于松了一指。他把结又扯紧,勒得更疼。他知道,疼比痒好。痒让人手痒,疼让人记住。他盯着曹操腰间那条玉带,眼底的火压成了一个红点。王子服朝空舆拜了一拜,像对着真正的人。种劭则把视线从玉带移开,只看那片断了脉、却未断落的柳叶。这片叶子会在傍晚风大时自行落下。落下时,谁会看见?没人。那便是“志”。
人潮退去,尘土升起。太学的诸生抬着书回,嘴里念念有词,念到“礼”字时自觉把声音放轻了半分。市口的钱铺又有人兑票,纸香淡淡,伙计的算盘拨得轻,拨到第三下停了一下,像在等谁从门外走进来。卖粥的老人把最后一杓粥从锅边刮下来,抬眼在风里低低唤了一声:“客。”那声“客”,风听见了,风便把它带向南面。
郭嘉站在阙下,望着一串流苏微微动。他忽然想起昨夜的“雪芽”,笑了笑,对侍从道:“回府,粗茶。”侍从应声。他转身,袖里那支小槌贴着腕骨,微微一凉。凉,提醒他:今日“戏”已完,明日“堂”才开。
曹操从侧后一步并上,与他并肩。他低声道:“奉孝,今日这两件——玉带与箭——你给我的,看似在我,实则在城。”
郭嘉笑:“在风上。”
“风?”曹操挑眉。
“风会替我们讲。”郭嘉道,“讲‘玉带’的光,讲‘箭’的响,讲‘帷’的呼吸,讲‘礼’的未尽。舌头会比告示先到。等它们讲够了,明日再由‘法’说最后一句话。”
曹操轻轻“嗯”。他望向人群散尽的方向。那边有三个人背影渐远,背影前后错开,像三只起落的羽。一只在前,两只在后。再远处,南门荒井的井盖,在一阵并不明显的风里,极轻极轻地响了一下。
许田的草拔起来,又伏下去。鹰罩被摘掉,鹰眼一开,冷得像一滴水冻结的瞬间。它看向远处的荒野,看向更远的天。
天子玉带,光未熄。曹公之箭,弦未松。众生之相,被风一层层吹进了城的巷子、庙的灰、钱铺的纸香、以及一条无人注意的盐渠暗水里。明日堂上,黑与白要坐在同一张桌边,彼此看一眼,再各自说话。
而此时,鼓声尽,礼不尽。风从帷面掠过,呼吸轻轻一停——又落回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