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祭品”的请柬(1 / 2)
第261章:一份名为“祭品”的请柬
黄昏尚未完全收拢,许田的风里还带着猎场的腥甜。草茎被战马踏得横七竖八,血迹在残阳下凝成一层暗红的壳。曹操立在覆鹿的空地边,手中那只用金线缠口的黑漆锦盒,终于在所有人的屏息里“咔哒”一声开了。
盒内并非酒器,也不是赏赐。只有一张厚如骨片的硬卡,素面无纹,正中两字以朱砂写就,锋芒直刺眼底——
祭品。
曹操指尖一紧,硬卡在掌心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掀起第二层,纸页叠叠,皆是熟悉的名字。有人是旧臣,有人是宗室,有人是谈笑风生的座上宾。每一个名讳旁,都有同样大小的一枚小点,或黑,或金。黑者为死,金者为留。纸页的最后一角,押着一个细小的印章,是一只展翼的鸟,羽尖倒刺,像是毒羽。
身后,郭嘉举杯而立,衣角仍沾着未干的尘。风从他发间掠过,他的眼神却像水下的寒星,冷得没有波纹。
“主公,”郭嘉道,“请柬已至,宴会该开了。”
曹操慢慢收紧拳头。名册在他掌心折出一道清晰的棱线,他望向远处新城的方向,低声道:“今夜,是我请他们赴宴,还是他们把我推入席间?”
“都不是,”郭嘉把杯中之酒倾地,仿佛在为空气中的血腥祭奠,“是我们以天下为鼎,以他们为馔。请柬,只是礼数。”
他伸手,从风中接过那张硬卡,捻在指间,轻轻一弹。“祭品”二字在暮色里短促一亮。随后,暮色被铁甲的涌动吞没——“一声摔杯,铁甲如潮”的余音尚在,许田四野,黑甲如潮,朝着都门的方向收束成一道漆黑的奔雷。
……
夜幕从城楼的瓦当上垂落,把许都分割成密密的格子。每一个格子的中心,都燃着一盏灯。灯下,有人等信,有人等命。
第一封请柬落在东市南巷,董府偏院的石几上。送柬者身着内监常服,声音尖利,礼法周到。董承手指微颤,抬眼看向烛火。烛焰忽明忽暗,他仿佛看见一匹无头的鹿撞入殿门,殿门的阴影像刀锋一样压进来。
“请董太常明日卯时,入宫谢恩,陛下口谕。”
董承的眼皮重重垂下,他忽地笑了笑,把请柬反转,落笔处却没有收信人的“董”字,只有一个细细的红戳,小得近乎挑衅。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笑容里陡然长出一抹苦寒。
第二封请柬落在种劭府。种劭净手接过,取火烤蜡,拆开之后愣了片刻。他的夫人问:“何事?”他摇头道:“陛下喜迁之宴。”说罢,他将请柬放于书案,案上砚中墨已凉,墨面凝着一层细小的灰。灰从窗棂上落下,像极了一场看不见的大雪。
第三封请柬送至王子服宅。王子服听完仪注,撸起袖子便要入内书写回条,门外那名“内监”垂目不语,袖口处一缕极细的丝线,倏忽如小蛇般收缩,消失在袖筒深处。那是“天蚕”的丝,透明且坚韧,带着不可见的微光。王子服没有看见。他只在铺开笺纸的时候,忽觉心头一跳,像是被一张无形的网扣住了喉结。
请柬去了很多地方。去到吴子兰府,去到司隶府,去到百官门楣下,甚至去到几家昨日还在许田高台上高喝“曹公神射”的权贵门前。每一名传柬者都一模一样的步法,一模一样的抬手,一模一样的垂目退步。人们看见的是“内廷”的仪轨,看不见的是他们皮肉下游走的另一张脸。
“画皮”在夜色里工作。面具之下,呼吸轻微,步幅精确到每一寸。请柬像雨点一般,覆盖了整座城。绢封之下,朱笔的“祭品”二字安静地卧着,像一尾在纸上屏息的鱼。
而在城门与巷陌之间,“天蚕”的网悄然拢紧。每一扇门被推开,每一盏灯被吹灭,每一次足音在石板上轻响,都会化作网眼里的光点,被刻在一幅无形的图谱上。那图谱位于刺史府后堂的一面墙里,墙后有暗室,暗室内灯火极稳。十几名黑衣人伏案而坐,指尖在沙盘上的木筹间来回移动。筹子的末端带着细小的磁粒,移动时会牵引墙后铜丝的鸣震。那些鸣震的频率,正是“天蚕”的语言。
“东市三巷,目标回条,不疑。”
“西关外宅,目标关门,疑。”
“城西粮坊后宅,弃柬焚毁,重疑。”
每一条判断都落在沙盘边缘的竹牌上,竹牌被推入三列。第一列写“宴”,第二列写“留”,第三列写“斩”。“宴”入宫,“留”随侍,“斩”当夜。竹牌的响声有规律,像鼓点,越敲越紧。
鼓点之外,还有更静的声音。那是“鸩”的脚步声。她不走大路,也不走屋脊。她像一根漂浮在风里的刺,轻轻地,准确地,落在每一个试图撕毁请柬、或暗夜潜逃的人影旁。
她在狭长的巷道里翻身,膝盖擦过潮湿的墙皮;她在一株缺水的枯槐上曲臂,利用树枝的回弹把自己弹过了两堵墙;她在一扇窗纸后面停住,侧耳听了一息,便伸手把窗棂上那根“天蚕”丝轻轻拽松。丝末端带着一个极小的铅坠,坠子落地时发出一声极细的“叮”。“叮”的方向,是她的刀要去的方向。
有人持刀突围。有人大哭着抱住箱笼,箱笼里是许多年的书札和印。有人把请柬丢在水缸里,看它像一张沉尸一样慢慢下沉。有人把请柬贴在佛龛前,念经。只是经念到一半,烛焰忽地拉长,门缝里一抹影子起落,血溅在佛像的膝上,如同一朵盛开的红花。
“鸩”的刀极薄。薄到近乎透明,在灯下像一道水痕。她不杀多余的人,不留多余的痕。她只在每一次出刀之后,停顿一息,确认对方的眼睛里的光是否熄灭。熄灭,她便走;未熄灭,她便补。她的脚步从不踏在血上。她只是借着血的湿,把下一步的落脚变得更安静。
夜色更深,城门半掩,鼓楼不鸣。许都像一只被罩住的鼎,热气从缝隙里往外蒸腾,带着铁与血的混合味。
……
宫中,烛火万盏。尚书省移文如雨,尚衣局更衣不绝。新殿的梁上挂着金铃,微风一动,铃声轻脆如垂露。汉献帝坐在屏风后的高椅上,神色疲惫。他的右手握着一封没有拆的请柬,封蜡上那只鸟的羽刺在灯下反着寒光。
“董太常明日入宫谢恩。”内侍低着头,声音有些发抖。
献帝没有应。他望着屏风上的山水,那山水画得极好,云雾从山脚透到山腰,又从山腰浮到山巅,最后在天光处散开。可他看得见的只有雾。他想起白日里的“射鹿”,想起董承俯身扶他上车时眼里那一瞬的热。他不是看不懂。只是他已经不能懂——懂了,又能如何。
帘外,足音轻,不似甲胄的撞击,像是衣料的摩擦。一个瘦削的影子立在门口,衣袂上仍沾着野地的尘土。那人行礼,不多言,礼甚齐。
“祭酒深夜入宫,有何事?”献帝问。
郭嘉抬头,目光恬静,仿佛此刻他不是手握众生死生的“鬼才”,只是一个晚来请罪的读书人。他看向献帝手里的请柬,笑意极淡:“陛下手中之物,臣所进。”
“祭品?”献帝低声念出了那两个字,像是在口中滚了一颗冰冷的青石。
“国有大礼,当有大祭。”郭嘉道,“臣以为,许都是新鼎,迁都之礼若只是迁殿易牌,便太寒薄了。天下新政,宜以热血为墨,以奸佞为纸,书一个新的‘法’字。祭者,非为天,亦非为神。祭给陛下,祭给百姓。”
献帝看了他很久,忽道:“董承是奸佞?”语气平淡,像是在问今晚的风冷不冷。
郭嘉没有立刻答。他向前一步,极轻地拢了拢帘角,像是怕夜风吹到皇帝的衣襟。他的声音更轻:“陛下知不知道,城里今日夜里走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走不了?他们手里握着的不是请柬,是他们这些年请来的恩与仇。臣只是把帐交给他们自己。”
献帝沉默,半晌,轻轻放下请柬。那两字朝上,红得刺目。他忽问:“你心中,可还有一点怜悯?”
郭嘉垂目,像是在看自己靴尖沾上的草屑。他道:“有。臣以怜悯为刀。”
献帝抬手,似乎想按住心口,手却在半途顿住。最终,他只叹了一声:“去吧。”
郭嘉行礼后退,步出门槛的一瞬,回首看了看那张请柬。烛火跃动,纸上的“祭品”像在呼吸。他的眼神极短极轻地暗了一瞬,随即恢复了先前的冷静。他知道,这一瞬的暗,被帘后那双疲惫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可也正因为如此,他更需稳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