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祭品”的请柬(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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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内城西南角的一处旧殿被临时点亮。殿门外挂起“清君侧庆功宴”四个金漆大字,漆未干,气味发甜。殿前青砖甬道两侧,立着两列甲士,甲面无纹,刀鞘无饰。更远处,还立着两排提灯的宦官,灯影把他们的眼窝照得更深,像两个小碗。
到得早的大臣立在殿外,互相作揖,语声拘谨。有人低声问:“为何不入正殿?”对方道:“此处近膳房,或为暂用。”再问:“今夜入宴,可要携家属?”对方笑笑,不答。笑意里全是紧绷。
王子服来了。他衣衫整肃,眼底却熬着一圈潮红。他在阶下停了一瞬,抬头看那四个字,忽然觉得每一笔每一划都像从某人的指骨里刻出来的。他拢袖,正要抬步,一只手悄然伸来,按住了他的臂弯。董承站在他侧后,眼底血丝如缝线。他道:“子服,今夜须忍。”
王子服一怔,随即会意。他将袖中那封回条轻轻一折,塞入衣襟最内层。他们彼此没有再看对方,只向前,向那扇越走越高的门。
殿内,席位早排。席签用金粉写名,端端正正嵌在漆托之间。每一只酒盏旁,都压着一根细长的白绫,细得像一缕烟。有人伸手触了一下,手指被白绫上冷冷的光感刺得一抖。白绫无声,像一条淡淡的河,横在每一个人的眼前。另一头通向哪里,无人知道。
曹操未到。主位空着,侧次主位也空着。侍者端着酒从后檐进来,步伐齐,眼神低。那酒泛着清亮的碧,有人认得,是新城酒坊方才酿成的第一批“迁都酒”。名字吉利,落口辛烈。
席间的低语像风走过芦苇荡。有人说:“此宴是谢恩,谢今日获鹿之功。”有人说:“也可能,是谢护驾之功。”有人又说:“若是谢护驾,何不在许田设宴,何须深夜入宫?”敢接话的很少,接了,也只“嗯”一声。每个人都在等一个声音,来给这悬在半空的“请柬”,一个落地的解释。
那声音终于出现。不是铃,是铁。殿外鼓楼未鸣,殿门之上却响了三记铜槌。声不甚响,但重如山。
第一记,灯影一颤。第二记,白绫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微微弹起,又落回席面。第三记,门扉内外同时有风穿过,吹灭了最靠近门的一盏灯。
门开,曹操入。未换朝服,仍是白日里的猎装,只在肩上加了一领黑狐皮。黑狐毛尖反着冷光,像夜里掀起的浪。他目光一扫,所有人起立。礼未行完,他抬手止住。掌心在火光里划过一道暗影,像一把刚刚入鞘的刀。
“诸公,”他开口,声音与那三记铜槌的节拍重合,“今夜之宴,本当是谢恩之宴。然许田之事,鹿非鹿,仁非仁,忠非忠。朕——”他顿了顿,改口,“我,曹某,不善虚礼。既为谢恩,便先清席。”
“清席”两字落地,殿后横梁之上有细微的响动。不是人声。是某种被绷紧的东西松开时的回弹。
郭嘉自侧门入,仍着素衣,袖口掖得极整。他不在上首的亮处,也不在下首的阴处。他就站在光与影的交界,让两者在他身上形成一条分明的线。他不言。只是把一只细口银壶放在案上,壶嘴正对着殿门。壶很小,像婴儿的拳头,却重得像一块石。壶身无纹,只有底部刻着一个小小的字——鼎。
“诸位,”他像是与故人闲话,“请用酒。”他抬了抬指,侍者齐动,酒如雨落。每一盏酒落地的瞬间,白绫轻颤一次,像某条被隐藏在席下的河在水底吐了一个气泡。
王子服端起酒,目光攀上郭嘉脸。郭嘉的眼睛里没有火,也没有水。他忽地笑了,笑意清淡:像是一串风铃在没有风的廊下轻轻自鸣。
“祭品既至,”郭嘉道,“礼就位。”
“什么礼?”有人忍不住问。
郭嘉转头,向殿门外看了一眼。殿门外的夜像凝成了一个黑色的幕,幕后是许多看不见的影与呼吸。铁甲在那呼吸之间整齐地摩擦,发出低沉得仿佛来自地下的雷。
他回视席间,缓缓吐出两个字:“开席。”
语落,殿外第三记铜槌再响。不同的是,这一记像是敲在所有人的骨头上。甲士同时向前一步,刀镡撞鞘,发出整齐的“锵”。殿内风忽大,所有灯焰同时一缩,随后又被强行拽长。光色变冷,白绫在冷光里像一池结了薄冰的水面。
董承抬起酒盏,一口饮尽。他把盏放下时,盏底与案面轻轻一磕,发出极小的声响。他叹了口气,笑道:“酒好。”
王子服也饮。他抬袖抹唇,唇边的酒色像一笔极稳的朱砂。他忽然觉得那张“请柬”不在衣襟里,而在喉咙里。那两字烫着他,逼他发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声音。他想说“我不服”,想说“我要辩”,想说“我不是你们口中的‘祭品’”。可他开口时,听见自己说的是:“敢问,何以为‘清’?”
这个问句像一把钩,在沉下去的水面上钩出一个漩涡。
曹操看了看他,又看看众人。半晌,他把手按在主位前那只未动的酒上,缓缓推开。
“以血为清。”他一字一顿,如石落井,“以奸为席,以忠为镜。镜里照见的,不是你们眼中的我,或我眼中的你们。是许都。”
他的掌心离开酒盏时,袖口滑下一缕极细的丝。丝落在案上,几乎看不见。可有人看见了。那人是坐在末席、一直未发一言的一位老者。他抬眼,目光落在那缕丝上,丝上浮着一层几不可察的光。他想起旧日里某个传说——天有蚕,吐丝成网,网之所覆,风不得越,雨不得入。
他微微一笑,笑意苍凉。笑中有认命,也有解脱。他把手伸向那条白绫。
就在他指尖挨到白绫的一瞬,殿门外,一只铜锤落下的回声被另一种声响吞没。那是刀出鞘的声音,是万刀同时出鞘,却没有一把刀挥落。所有刀刃在空中保持同样的高度,同样的角度,像一道无形的线,把殿内与殿外,生与死,礼与刑,划成了两半。
郭嘉收回目光。他听见自己心里有极轻的一跳。那不是犹豫,不是悔意。那是某种在骨头里生长的东西在向外拱。他抬手,将那只小小的银壶向前轻轻一倾。壶嘴里落下的不是酒,是一滴极细极亮的液。它落在席签与白绫交接之处,无声无息,像金色的露。
露珠滚动,沿着白绫爬行,迅速地消失在某处看不见的缝隙里。殿地之下,“许都为鼎”的暗纹在一瞬间亮起,随即又灭。那短短的一闪,只有他看见。也只有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气机被接续了,鼎的腹在呼吸。
他垂下眼,掌心轻轻握住袖中的一方小印。那小印冰冷,边角锋利。他在心里说了一句看不见的话:蔡文姬,琴弦请你明夜再断。今夜,弦,不可断。
殿外的雷声更近了。甲士的呼吸成为一片有节律的海浪。每一次呼吸,都让灯焰往上抖一下。郭嘉把那只银壶的壶盖合上,轻轻地,仿佛盖上的不是壶,而是一座城的夜。他用极低的声音道:“诸位,且吃菜。”
门外,铜槌第四记未至,门却开始慢慢合拢。臃重的门扇在金色的轴上无声滑行。一道缝由宽而窄,由明而暗。缝隙里是许都的夜,是无边的人心,是一封封被送出的请柬,是一双双颤抖着的手,是一条条被轻轻拽紧的白绫。
王子服忽然笑了。他笑得很轻,像少年时课间藏在袖子里的那颗糖。他将掌心里那枚折成最小的回条从衣襟里摸出,放在席边。他知道这个动作没有任何意义。可他要把它放下。他对面坐着的董承看见了,眼里有光闪了一下,又灭。灭的时候,他也笑了,像是在和多年前的自己告别。
门缝最后一点光被合住的一瞬,曹操抬起手。那只手稳,掌纹深,像一张写满了河道的地图。他缓缓落掌,像把某扇更重的门从心里关上。
“诸位,”他说,“今夜,祭。”
最后一个字落下,殿内所有灯焰同时向内一收,化作一颗颗针尖一样的白光。铁甲的“锵”在这一刻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像千万根细针在绸面上刺入,又同时抽出。白绫在每一张席前轻轻一紧,像一道轻微的潮,扑向岸。
潮落之处,风刮过席面的声响,像一张纸被缓慢撕开。那纸上写着的,是每一个人的名字,是每一封请柬,是“祭品”二字。
而在黑暗与光的界线之间,郭嘉的眼睛,仍旧冷静。他的呼吸很浅,浅到像是不存在。可他知道,鼎腹正在微微鼓胀,那是整座城的气在向一个看不见的中心汇聚。殿外的夜,殿内的白绫,甲士的铁,内侍的灯,百官的眼,所有的一切,都在这“请柬”的礼节之下,就位了。
他把目光从席面收回,抬起酒盏。盏中酒色如月。他微微一仰头,酒未入喉,便停在唇边。他对着虚空,极轻地说了一句只属于他自己的祝词:
“献给城与殿,献给天与人,献给你们与我——诸位,恕罪。”
盏落,声清。殿中风骤紧,门扇彻底闭合。黑暗像一张无边的幕布,从四壁垂下,罩住了这一场名为“谢恩”的大祭。
——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