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鬼才的“园艺”,阿芷的药香(2 / 2)
“在路上。”荀彧应,“他说‘借’,借命一息,明日偿两息。”
郭嘉轻笑:“立国如种树。借来的水,浇在主干,才会让旁支自己枯下去。”他侧身,从篱外拾起一块薄石片,在空白的中畦上摆成一条小路。薄石片并不直,它们弯着,像一条蟠绕的脉。他指尖沿着石片挪动,在第七块石上停住。“王子服坐末列左二。此石便是他。今朝若敢开口,自证其‘不与’,可移至侧廊,归‘宴’。若不敢,留在末列,他便是这块石上的苔——不去也不来,晚些再扫。”
“种劭呢?”荀彧问。
“随我手。”郭嘉把第二块石挪至路侧,“此人短时可借。借他‘旧案愿陈’,让清议有一个‘不血腥’的书,但这本书不能他来读。”他抬眼看荀彧,“你去读。”
荀彧沉吟:读,是把自己送到刀口上。他看了看阿芷正在温壶的侧影,又把目光落回郭嘉脸上。那张脸在晨色里不再冰,只留一层清。荀彧点头:“我读。只是读时须有‘度’。”
“我给你。”郭嘉在第五块石上点了一下,“程仲德会以‘刑须有节’收口,刀往后退半寸。你读的那一页,要让刀退而不失其威。让人知道——礼不是对刀的束缚,是刀的鞘。”
阿芷把银壶移至暗槽的中央。壶嘴对着东方的缝隙。她抬腕看了看腕上细线缠的时刻,寅正将至。她柔声开口:“香能走了。”
“等等。”郭嘉伸手在壶嘴上方抓了一把空气,像把什么东西从无形中摘出来,又轻轻握住,“还少一味——‘怜悯’。”他把指尖放在壶嘴上方一息,再放开,“怜悯不是软。怜悯是刀上留的一圈温。没有它,刀碰到骨,会崩。”
荀彧看他一眼。那一眼里有理解,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疼。阿芷没问,只把壶盖稳稳合上,合得既不严也不松。壶内的气像是终于找到了它要去的方向,沿着九畦之间的暗槽,顺篱而上,从瓦当间最细的一道缝,化作一缕看不见的雾,贴着御道,先往军,后往内,再往座。
“鸩,”郭嘉对阴影里那双冷眼道,“你再去看一眼内西院。夫人的香炉若未点,替她点上。”
“遵命。”鸩答。她迈步上墙,身形薄得像一片被风挪动的纸。她的影在墙上掠过,落在宫灯尾端,把那点灯花拖成一根细线。灯花不灭,却不再跳。阿芷的药香顺着那线滑开,偷偷按住了许多人心口那一阵要往上冲的火。
郭嘉拾起篱角的斗篷,甩去露水,披上。他对荀彧道:“让铜槌等壶响。”荀彧颔首:“会。”
他转身才走出三步,篱门外又有脚步。脚步更重,像山在转身。许褚抱拳入圃:“城里已定。吴子兰押至殿前,未作梗。宗室旁支二人列‘宴’,司寇府偏房留二‘斩’。王子服已坐末列。”他报完,自请:“臣肩甲磨伤,不碍事。天亮后换新甲,不误殿前执事。”
郭嘉打量他肩上的那条浅痕,笑了笑:“你这株‘黑松’,风再大也不倒。不用说这些‘换甲’的细节。你只需再给我两件事——御道两侧的‘铁’要稳,廊下的‘影’要净。”
“明白。”许褚应。他目光扫过那九畦药圃,粗心大意的他也能看出来:这片小小的土,藏着今晨的局。他朝阿芷略一点头:“多谢香气压兵心。”
“将军过誉。”阿芷回礼,“我只是烧水的人。”
许褚笑,笑得像大风里的松把。他转身去了。靴底踏过青石,像把夜亲手推开了一层。
天终于在东方的缝隙里破开。不是一刀,是有人用指腹在黑布上慢慢抹出的一笔白。白极细,却稳。鼓楼上的铜槌举起又放下。第一下鼓声落在御道上,回响沿瓦当之间的暗槽绕了一圈,进入那只银壶,壶身轻轻一颤,把一缕药香吐得更直。第二下鼓声落在宫门。宫门上的金钉映出一丝尚未褪去的血色,随之又被晨光换成了光。第三下鼓声落在殿前白绫。白绫轻轻一抖,像一条压了一夜的河终于抖开了身。
“开朝。”荀彧低声。
郭嘉抬步出圃。他不急。他在篱门处停了一瞬,把指尖在门柱上轻轻点了一点。那一点落在眼看不见的“阵眼”上。阵眼里的铜丝应指轻鸣,像有人在琴上一挑。阿芷听见,回首。她看见他转身,朝她举了一下手。举手不高。像一朵未开的花对另一朵微微倾身。
“阿芷,”他忽然道,“若朝上有人心气崩,香不够压,就把‘胆南星’的粉末再添半钱,藏在殿檐的钩里。钩会慢慢落灰,灰会慢慢落到人头顶的那圈帽上,帽会轻一点,头也会轻一点。”
阿芷笑:“你这‘园艺’兼做了‘风媒’。”
“我只会借风。”郭嘉答,“人,终究要自己站。”他顿了顿,又道,“若你有时间,把东畦里那株长得不好的白芷移到墙根。墙根冷。冷能逼它的根更扎。根扎得深,来年便能当药引。”
“好。”阿芷应,“那你呢?”
郭嘉看着她,眼里有一瞬的空。他没有答“我”,他答“许都”:“这座城今日要移栽的,不止一株。”他把斗篷压了压,从篱门踏出去。脚掌落地时,药圃里的银壶“叮”的一声清响,恰好与殿前某一口钟在远处应和。
鸩的影从檐上掠过,落在殿前的柱影下。许褚的甲在御道上肃而不动,像两排直立的松。荀彧走在郭嘉左侧,袖中那方刻着“度、节”的小印抵着胸口,把他的心稳住。程昱在更远的东回廊出现,衣袍简素,眼神沉静。四个人,四股不同的气,沿着御道汇入殿门。
他们走着,药香沿着暗槽与瓦缝,顺顺地跟在身后,像一条看不见的白色河。河不宽,却很长。河面上有风。风里隐隐有琴声。那琴声不是来自殿内,是来自宫墙另一边的一间小屋。屋中,一位女子轻轻调弦。她按住了第三弦,放开了第五弦。她似乎在对某人说:今晚弦不断。明夜再断。
“蔡文姬,”郭嘉心里唤了一声,没有回头,“弦,且别断。”
他跨进殿门。殿内白绫铺开,灯焰稳,座次已定。天子在帘后。帘下的影与人声,像在夜与日之间的薄处相互试探,再一点点靠近。
郭嘉在最后一步收了收气,像园丁在剪去一丛枝叶之前,先把剪刀贴在枝上,感受它的纹理。他对自己说:现在,不是杀。是修整。是把这一园子里的病枝剪掉,留下一圈貌似不起眼却会在夏天开花的枝。
他把手背在身后,指尖轻轻掐了一下——不是掐人,是掐醒自己。他走向席间,目光不去看谁的眼睛,只看每一条白绫之间的空。空才是要写字的地方。
殿外,阿芷把银壶挪回一寸,取下壶盖,露出一线香。她把壶旁边的青瓷盂推近温石。盂里是她在黑夜里一遍又一遍研好的药粉,名曰“定心”。药粉的一角上,被她用细针写了一句很小很小的话——
“药不止治身,亦治心。”
她把青瓷盂放稳,站在药圃的九畦之间,听殿内第一声言辞起落,听第二声分辩折回,再听第三声刀锋入鞘。她看不见那些言与刀。她只看见叶,还在呼吸。她想起昨夜那位内西院的夫人灭香的手法,又想起一名少年抱着孩子过废桥时抿紧的嘴唇,忽然觉得这座城像一株被移栽的树,根被挖开,又重重埋下,正等第一瓢水。
她把那瓢水稳稳浇下去。药香从壶嘴涌出,穿篱,绕柱,入廊,过檐,最后安安静静地落在每一个人的发丝上。
“开园。”阿芷在心里轻轻说。
而殿中,郭嘉把一幅以薄石片排成的小路在脑海里推了一遍,又收起。他望向末列左二,王子服的眼底红已经退去,像决定把自己往更窄的缝里塞一塞求生。又望向第二列靠后,种劭的袖口收齐,案前那枚“旧案愿陈”的小札仅露一角,像一片被雨水压住的叶,暂不抬头。再望向帘侧,那道“董”字的刻痕今晨不会被看见,却会在每个人心里留下一圈冷。冷才记得住。
他低声:“园艺,开始。”
药香恰在此刻铺到席前,像一阵看不见的春风把白绫边缘轻轻一翻。鼓声收束,钟声长长一记,落在许都的额头上。长夜已被铁蹄踏破,拂晓之白像一枚要落下的烙印。谁的名会被烙上,谁的命会被抹去,不在壶里,在人心里。
阿芷在圃里抬头,天已见青。她轻轻把鹿骨小刀插回腰侧,呼出一口气。气里全是药香。她望向殿门,隔着层层廊与瓦,隔着一城昨夜留下的沉默,仿佛看见那位披猎色斗篷的男子,在白绫与人心之间,举起园丁的剪,落下第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