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雨停了,碗还在(1 / 2)
暴雨过后的第七日。
京城的天被洗得像一块剔透的蓝宝石,宁庐街区那面饱经风雨的巨墙,在阳光下竟显出几分温润的暖意。
墙根下,那只粗陶碗依旧安然地待着,碗中清水盈盈,每日清晨都有早起的老妇人小心翼翼地为其添满,仿佛在完成一件心照不宣的庄严圣事。
孩童们追逐打闹着路过,会忍不住停下,伸出胖乎乎的小指头,轻轻点一下水面,然后咯咯笑着看碗中倒映的树影和天光被一圈圈涟漪打碎,再慢慢愈合。
一道身着寻常锦袍的身影悄然立于街角,正是微服至此的萧景珩。
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那只碗上。
五年了,他曾以为自己守护的是一分执念,一份对亡妻无法割舍的记忆。
直到那夜暴雨,他才幡然醒悟,他守护的,早已是一个已然成型的,无需他再插手的崭新秩序。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被碗前一个蹲着的小小身影攫住。
那是一个盲童,节律塾的学生。
他没有用眼睛看,而是伸出细瘦的手指,指尖悬于水面之上,感受着风吹过水面带起的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梦呓般的喃喃自语:“一下是风过,三下是心安……娘亲说,雨停了,天就醒了。”
萧景珩只觉脑中一声巨响,四肢百骸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电流穿过。
“一下是醒,三下是安。”
这分明是当年苏烬宁在宫中教给阿阮,用以平复心绪的“五息定心法”的起手式!
这本是独属于她与身边亲信的秘密,如今,竟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盲童,用如此天真的方式,从风与水的律动中“读”了出来!
原来,她的理念,早已不再需要言语和文字的传承。
它化作了风,化作了水,化作了这座城市无需言明的呼吸与脉搏,深植于每一个最平凡的生命之中。
萧景珩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烫。
他没有上前,没有惊扰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
他只是缓缓抬手,解下了腰间那枚温润通透的龙纹玉带扣。
这枚玉扣,是他登基那年,亲手从西域寻来的极品暖玉,耗时三年,由天下第一巧匠雕琢而成,本是拟在封后大典上,赐予苏烬宁的礼器。
只是,他再也没能等到那一天。
他缓步上前,趁着无人注意,将那枚沉甸甸、寄托了他半生情意的玉扣,轻轻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沉入了碗底。
清水微漾,玉扣在碗底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像一枚沉睡的星辰。
做完这一切,萧景niheng转身,悄然融入人流。
无人知晓帝王来过,更无人知晓,这枚本应光耀六宫的帝后信物,自此以后,成了宁庐墙根下一个盲童数着波纹、感知心安的石子。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北岭山村。
林墨背着空了一半的药篓,踏入一间四面漏风的茅草屋。
屋里,浓重的药味混杂着霉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一家三代人,从白发苍苍的老妪到襁褓中的婴孩,全都蜷在床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祖孙三人的咳声竟奇异地合着同一个节拍,仿佛一首绝望的合奏。
屋顶破洞,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入床边一只破了口的药罐里,将本就稀薄的药汁冲刷得更加寡淡。
“寒邪入肺,已成痼疾。”林墨眉头紧锁,伸手入怀,摸到的却是一包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银针。
自她焚尽医典,归隐山野,这些身外之物便再未打理过。
她心中一沉,正欲转身离去,另寻他法。
那个病得最重的小孙女却颤巍巍地从枕下摸出一根被磨得光滑的细竹管,递到她面前,气若游丝地说:“姐姐……奶奶说……用这个,吹绿茎草煮的水汽……进鼻子,能……能通气……”
林墨一怔。
绿茎草通鼻窍,这确是她早年研究的课题。
但因其效用霸道,稍有不慎便会损伤鼻粘膜,她只在一本札记的角落里随口提过一句“风门宜通不宜堵”,便再未深入。
没想到,竟在这里,被这些斗字不识的村民,用一根竹管,改良成了一种看似简陋却无比安全的土方!
她半信半疑地接过竹管,按女孩说的方法试了一下。
一股温润而辛辣的水汽被精准地吹入鼻腔深处,瞬间,那股淤堵的寒气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疏通,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林墨呆立当场,心中翻江倒海。
她以为自己舍弃的是医术,却不知这些被她“舍弃”的零星碎片,早已在民间生根发芽,演化出了远比典籍记载更具生命力的形态。
当夜,山神庙。
林墨借着月光,用一块尖石在破庙的墙角,用力刻下九个字:
“信民、耐错、守时。”
刻完,她从怀中取出最后一卷、也是她此生心血所凝的《误诊汇》,毫不犹豫地投入火堆。
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映亮了她身后斑驳的墙壁。
火光跳跃间,一行早已淡去、却依旧能辨认出风骨的炭迹残痕,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那熟悉的笔锋,凌厉中带着一丝不屈,正是当年苏烬宁避难至此,随手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