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碗留青瓦下,雨续旧时声(2 / 2)
“婆婆,我是新来的药婢,可有什么活计需要帮忙?”
更西,荒漠边缘的绿洲,阿阮停下了脚步。
沙丘之上,一群因战乱而失语的孩童正围坐在一起,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狂欢。
他们有的用兽骨制成的短笛吹出风的嘶鸣,有的用石块敲击地面模仿沙砾的滚动,有的则赤足踏地,以身体的起伏模拟沙丘的轮廓。
一场奇异的“风语舞”。
阿阮看得痴了。
这舞蹈的节律,竟是她当年所授“共感节拍”的极致演化,孩子们用身体,与整片沙漠达成了共鸣。
忽然,一个一直闭着眼睛的盲童猛地仰起头,双手在空中急速比划,以一种激烈的手语向众人传递信息:沙暴!
两个时辰后,将自正西方向袭来!
需即刻加固所有帐篷!
瞬间,舞蹈停止。
孩子们没有一丝慌乱,立刻自发地分工协作——几个聋儿爬上高处,凭借对空气震动最敏锐的触觉测定风向;盲童则根据记忆中的地形,精准地指出加固点;一个肢体残疾的女孩坐在中央,用手势指挥着全局。
他们像一个精密运作的整体,高效地应对着即将到来的天灾。
阿阮始终没有上前,只静静地坐在远处,看着这一切。
她所创造的“法”,在这里,长出了神迹。
夜里,沙暴如期而至,又安然度过。
一个最年幼的孩童悄悄爬到她身边,将一根画满了奇异纹路的枯枝塞进她手里,然后用小小的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比划出一个动作——“教”。
阿阮的眼眶一热,几乎落下泪来。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将那根枯枝反向递回孩子手中,然后,用同样生涩的手语,认真地回应:“你,教我。”
孩子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灿烂无邪的笑容。
他在沙地上,开始为她划出第一道风的轨迹。
阿阮凝视着那歪歪斜斜的线条,心中一片澄明。
原来被世界需要的方式,并非只有给予,还有……成为它的一部分。
极北,终年烟火不熄的矿区。
青鸢一身劲装,看着眼前几乎要械斗起来的两派矿工,神色平静。
官府派来的监矿吏满脸怒容,试图禁止矿工们使用一种被他们称为“地音阵”的土法子来预测塌方。
“荒谬!此法无典可依,纯属聚众巫蛊!”官吏厉声喝道。
一个满脸炭黑的矿工首领闻言,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铁镐重重顿在地上:“我们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典!”
青鸢没有介入这场争执。
她只是取出随身携带的账本,用她独创的速记法,默默记录下今日矿工们如何利用“地音阵”的共鸣,提前一刻钟撤离,从而精准避开了一场小规模的顶板塌陷。
三日后,她“不慎”将这本写满了案例和数据的账本遗落在了客栈。
账本很快被人拾得,辗转呈交至工部。
她没有去追。
数月后,新一卷的《匠言录》加印刊行,在土木工程篇的末尾,赫然增补了一节“共鸣测基法”,详述了以声音震动勘测土石结构稳定性的原理与实例。
署名处,一片空白。
青淤站在书肆的角落,指尖抚过那崭新的墨迹,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她转身走出书肆,来到一座冶炼高炉前,将怀中最后一支跟随了她半生的紫竹笔,轻轻投入了那熊熊燃烧的熔炉。
笔杆在烈焰中瞬间化为灰烬。
有些字,从来不该由某一个人来写下。它的作者,是生活本身。
又一个春分之夜,宁庐旧址已彻底湮没于荒草,蔓草萋萋,再无人能辨认其旧日模样。
但千里之外,一座沿山势新建的村落里,家家户户的门前,都依着地势高低,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只粗陶碗。
雨季将至,一个稚童指着门前的碗,不解地问母亲:“阿娘,为什么每家都有一个碗呀?”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笑着回答:“祖辈们说,碗能接天上的光,也能照亮脚下的路。”
夜深,细雨无声落下。
雨水注满陶碗,而后顺着碗沿一道微不可察的旧痕,静静溢出,汇入早已成型的水道,蜿蜒着流向村外的低洼田地。
光不言语,路已成行。
冥冥之中,仿佛有谁在天地间极轻地应和了一声:“嗯,我一直在。”
而在更遥远、更遥远的雪山隘口,一支商队在风雪中艰难前行。
领头的老驼夫忽然勒停了坐骑,俯身,将耳朵贴近冻得坚硬的土地。
片刻后,他直起身,毫不犹豫地指向东方。
那里,风雪的尽头,一座新开的驿站门槛上,正静静地放着一碗未结冰的清水。
水面在风中微微轻晃,映出漫天风雪,也映出身后——
无数疲惫而坚定的脚步,正追随着前人的足迹,静静地,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