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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血盟之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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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寒流像是冰冷的巨兽,从北方的群山卷地扑下,利爪死死扼住了赵国的心脏——邯郸。城头垛口新积的雪,染了层污褐,那是兵士们泼洒滚油、沸水拒敌留下的印记。北风在空旷的城头和死寂的街巷之间穿行,呜咽般呼号,夹杂着偶尔从城外随风飘来的钝响——那是魏军的巨大投石机械“霹雳车”沉重夯击夯土的沉闷之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宫苑太液池的水面早已封冻,如一块失却光泽的墨玉。赵肃侯由两名内侍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池边的残雪上,咳嗽撕心裂肺,每一步都踉跄沉重,几乎要将虚弱的身躯扯碎。他抬起头,目光艰难地穿过冻云低垂的灰色天幕,望向南面那被高耸宫墙无情切割的天空。浑浊的眼中,一丝不甘与期盼在无力中挣扎燃烧。

“魏罃……”他喘着粗气,声音破碎喑哑,唤着魏惠王的姓名,那是刻骨的仇敌,“欺寡人太甚!”

就在半年之前不久,肃侯的病势还曾有过回光返照般一丝轻松。那时,魏国刚刚用其凌厉的锋锐压服了楚国,兵威震动着泗上一众诸侯,正全神贯注经营着其精心构建的“逢泽之会”朝天子体系。他便是看准了这个缝隙——魏国无暇他顾的瞬间。卫人本是墙头草,此时悄然依附了魏国。这无疑像枚烧红的火炭投入赵国君臣眼中。机会!在相国进言之后,他几乎未经多少踌躇便批准了闪电般的攻卫之策。赵军铁骑挟着凛冽的雪尘,如饿狼扑食般直扑卫国边鄙小邑,漆邑、富丘,轻易地被纳入了赵国的版图。

此举本是为了试探魏国西向时的底线,同时也是在它那精心布置、睥睨诸侯的棋局边上,撬开了一个细微却令人不安的裂口。

那时他立于邯郸城楼高处,迎风振臂大笑,志得意满。凛冽的北风卷着初春融雪的湿寒扑在脸上,仿佛也带上了一层滚烫的骄纵。

仅仅不过数月。魏国这条被贸然挑衅惊醒的暴龙,其暴烈的回应速度远超邯郸宫苑内任何一人的预料。

那位据说在魏国大梁新宫中以“王”自称的魏罃,根本未曾耗费丝毫口舌在遣使诘问、威吓的环节上。大梁的指令在第一时间便直接化作了雷霆万钧的行动。那位曾于河西以悍勇威震秦军的庞涓,被委以主帅。魏国那令人战栗的“武卒”,这支以重甲闻名、由彪悍河西汉子组成的精锐之师,在初雪尚未来得及消尽草尖的早冬时节,便如同一股裹挟着钢铁和死亡气息的黑色洪流,裹挟着令人胆寒的威压,在极短的时间里碾过平原,悍然出现在了邯郸的城墙之下。

那支曾使他扬眉的入卫骑兵被紧急召回,在回援国都的半路上,却撞上了庞涓预先布下的致命伏网。精锐的马队被魏国步武卒方阵死死咬住,层层围困切割。

溃败。一场干净利落得令人绝望的溃败。

随后,邯郸便在魏军的铁壁合围中发出了绝望而沉重的窒息声。肃侯那份灼烫的雄心,连同他那时有时无的健康,被这兜头浇下的冰水一同击得粉碎,迅速冷却、发硬。骄傲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摔得粉身碎骨,此刻只剩下寒风抽打脸颊的刺骨凉意,和心肺间如同燃烧般滚烫撕扯的痛苦喘息。

寒意和咳嗽的撕扯越发凶险猛烈,几乎要将胸腔生生撕裂。肃侯猛地弯腰,一手死死按住心口,另一手颤抖着,死死扣住身边内侍的臂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才勉强止住欲倒的身子。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咙,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铁锈气息。他强行吞咽下去,喉头蠕动,发出沉闷艰难的吞咽声。侍从惊惧地看到他嘴角渗出的细微暗红血线,想开口却被肃侯一记凌厉如刀的眼神制止。

一名身材修长、面容瘦削的绛服大臣,匆匆踩着没至脚踝的积雪艰难而来,每一步都带着令人心悸的沉重。那是相国,他面色沉重如压顶的阴霾。他来到肃侯面前不远,整肃衣冠,长揖到底,动作带着几乎难以承受的迟滞。

“君上,”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在寒风的撕扯中断续传来,“齐王……拒了。”

肃侯的身形剧震一下,扣住内侍臂膀的手指骤然松脱。一股腥甜的热流再也抑制不住,猛地自胸腔中喷涌而出。

“呃!”

鲜血如一朵狰狞怒放的墨梅,喷射在脚下洁白的雪地上,点点殷红,触目惊心。

“君上!”相国与内侍们瞬间面无人色,惊叫失声扑上前,在肃侯委顿倾倒之际将其一把搀扶住。

赵肃侯的面庞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灰败得如同冬日里冻坏的墙壁。然而那股曾经刻入骨髓的不甘,被这彻底的绝望逼入死路,反而凝聚成一种尖锐、冰冷、透着刺骨寒气的愤怒光芒,从他浑浊的双眼中直射出来。他的嘴唇翕动着,牙齿格格打战,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被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暴怒驱动着,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

“楚……”

风声灌入喉咙,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相国紧紧托着他沉甸的身躯,凑近才勉强听清君王那模糊断续却带着最后搏命诅咒般的话语。

“楚……也……?”

相国迎着他那近乎燃烧的目光,沉重地缓缓摇首,动作缓慢如割裂帛缯。冰冷的绝望沿着脊椎爬上,凝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楚国……”赵肃侯的气息骤然微弱下去,眼神中的火焰仿佛被抽去了所有薪柴,快速暗淡。他最后几字,已细若游丝,“……寡人……死……不瞑……目……”语未尽,那曾经睥睨邻邦的头颅,便猛地垂落下来,重重砸在相国坚实的肩头。一切挣扎与愤怒,瞬间归于永恒的沉寂。

相国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刺骨的寒风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他扶住肃侯不再有任何生机、沉重无比的身体,缓缓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周围的侍从们如遭雷击,瞬间扑倒在地,悲恸的号哭猛地撕开宫殿的死寂,如利爪般划破严寒凝结的空气。寒风卷着雪粉,打着旋扑在肃侯胸前那片迅速变得暗黑的温热血迹上,又迅速拂过他已然冰冷安详的面容。

就在邯郸宫阙的深处被国丧的凄绝白色所淹没的时刻,一辆风尘仆仆、由双马驾辕的轻车,正载着赵使与其贴身随从,艰难地挣扎在通往东方齐国临淄那被厚厚冰雪封死的官道之上。

积雪深厚得几乎没过车轮的辐条,马蹄每一次深陷再拔出,都带着沉重黏腻的雪块,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响。

赵使蜷缩在车内,身体随着车身的剧烈颠簸不断摇晃撞击着冰冷的厢壁。车外是灰白莽原上永不止息的寒冽北风,车内则弥漫着一种绝望中夹杂着焦灼的、令人几乎窒息的气息。他裹紧沉重的裘氅,冰冷的皮裘触及皮肤,却带来更刺骨的寒意。双手紧抱胸前的一份国书,其上肃侯的火漆印玺沉甸甸如同压在心上。透过晃动布帘的缝隙,外面是白茫茫望不到边的冷酷世界。齐国会伸出援手吗?楚国又是否会回应?一个君王倒下了,他的国家在魏国的重压下发出绝望的呻吟,而千里之遥的齐国宫廷里,又在上演着怎样的对弈?死寂的车厢内,只有车轮碾过被冰雪冻结的车辙时发出的刺耳噪声,单调而清晰,敲打着赵使紧绷欲断的神经。每一次颠簸,都伴随着他心底无声的沉重叹息。

与赵国深陷寒冬的绝境截然不同,千里之外的齐国临淄,虽同样笼罩在一场新雪过后清冽的寒气之中,宫廷内部的氛围却流淌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沉静。

临淄宫城,台基高筑,殿宇巍峨,檐角的铜铎在朔风中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越空灵的脆响。雪后的阳光格外清亮,透过高大的雕花木窗棂洒入正殿,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深色木质地板上投射出窗格清晰的影。殿内燃着来自南方的上好竹炭,空气温暖如春,却无一丝烟火燥气。

殿中侍立着文武群臣。他们的衣冠鲜整,神情肃穆而安详,目光齐落在那端坐于玉台之上的一人身上。齐威王田因齐,这位将齐国推向中原诸侯之首的强主,此刻的面色在殿内明亮的微光中透出一种沉静的暖意。他的眼神平和扫过殿下垂首恭立的臣子,目光最终落在了右侧前方那长身玉立的一位重臣身上。

“邹卿,”威王的声音舒缓明晰,带着冬日午后般的平宁,在大殿宽广的空间里清晰回荡,丝毫不显突兀,“寡人前番得卿进谏明事理,察秋毫,拨冗除奸,整肃吏治。赵国不自量力,趁我明心之机袭卫而取地,惹火烧身,招致魏国大军压境邯郸之祸。诚可笑也。依卿高见,赵国此番遣使求救,是救,抑或不救?”

殿内顿时更加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新晋成侯邹忌身上。

邹忌身着一袭玄纁相间的深色朝服,腰悬青绶银章,身形挺拔,姿态从容优雅。听得威王垂询,他缓步出列,趋行至大殿中央光亮处,站定,随即躬身一揖,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已极。殿内的暖光落在他光洁无须的温雅面孔上,照见其嘴角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胜券在握从容的笑意。

“大王,”他声音清朗,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赵国贪婪无度,忘唇齿之谊。趁我王明察内务、励精图治之时,妄兴刀兵攻我友邦卫国,强占其城邑。此等贪婪无信之辈,遭魏国重兵围困,是咎由自取,天理昭昭!”

大殿中落针可闻。唯有殿角铜漏缓慢滴下的水珠声,每一滴都敲击在殿上诸人心头。

邹忌的眸光,有意无意间掠过殿角一只精致的兽面青铜冰鉴。鉴内盛着冬日储下的珍贵冰块,虽已化开些许,寒气依旧凝成淡淡白雾盘绕其上。他那清越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判断:

“魏国兵锋正炽,其‘武卒’横扫赵地,其势如虎。若贸然与之交锋,即使得胜,我国库必为之空耗,将士亦将血流漂杵,徒损我元气。”他的语速刻意放缓,字字清晰沉重,眼光最后抬起来,对上威王探寻的视线,“况救援无义赵邦,岂非助纣为虐?使天下诸侯视我齐国,为背信弃义者张目乎?”他再次躬身,“请我王三思。不救为上。”

邹忌一席话落,整个朝堂都安静下来。侍立在殿下的部分朝臣,纷纷轻捋颔下长髯,神情沉肃地点了点头。不救赵,不惹强魏,保国安民,确是稳妥上策。

“大王!”一个声音骤然打破这短暂的寂静,如同锋利的箭镞划破绸帛。

一武将越众而出。他身材高大魁梧,步伐稳重有力,一步踏下便在地板上引起一声钝响。正是上大夫段干朋。他脸上的肌肉棱角分明,双眉浓重如墨,此刻紧紧拧在一起,眼神锐利如刀。他不屑地扫视了一眼方才那些附议邹忌而点头的朝臣们,目光最后如鹰隼般锁住成侯邹忌那依旧沉静温雅的脸。

“成侯此言,谬矣!”段干朋的嗓门浑厚高亢,声震殿宇,震得周围侍立的小官身形皆微微一晃。空气为之一滞,旋即被其气势生生划开一道滚烫的豁口。

他转向威王,抱拳拱手,动作利落带风:

“赵国固然有取死之道!然魏国今日能因卫而围赵都邯郸,夺其社稷宗庙;他日岂不能因宋、因鲁,甚或寻一借口,举其虎狼之师东侵我大齐疆土?”他声音越扬越高,“今日赵国尚在,可为中原缓冲。若赵国一旦为魏所亡,我齐国便成为强魏东扩之路上唯一能与其抗衡之大国。届时,魏罃必挟灭赵之威,倾全国精锐,直驱临淄城下!岂非我大齐主动引火烧身?”他的质问铿锵有力,回荡在殿宇间,目光炯炯,逼视着殿上沉思的威王。

邹忌嘴角那丝矜持的微笑终于彻底僵住。他面不改色,但眼底倏然闪过一道细微的、极其冷厉的光芒。

威王身体微微前倾,原本舒展的手指缓缓收拢,指节在光洁的玉案上无声滑过。段干朋的话,无疑触动了其心中最为敏感的那根弦。齐国要强,而东方强邻魏国,一直是齐称霸中原的巨大绊脚石。

“然魏军骁锐,如之奈何?”威王声音低沉下来,目光投向段干朋。

段干朋嘴角扬起一个充满血性和锋芒的弧度。他身形再次挺拔,双手抱拳,声音斩钉截铁:

“援赵,必援!然援亦有道,须以最省之力,收最大之利!”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惊疑、忧虑、思索各不相同的面孔,最终如铁矛般投向殿外的虚空,仿佛已经穿透重重宫墙,直抵魏国腹地:

“臣以为,可分兵两路!一路明路:令大将率精锐之师,南下佯攻魏国东方重镇——襄陵!襄陵扼我大河重要渡口,乃魏国东南门户,又有宋、卫之军,皆与魏不善者。魏国一旦闻襄陵被攻,必有震动,必分兵救之。此路虚张声势,攻城为下,牵制为上!”

他略略停顿,目光收回,炯炯看向威王,一字一句带着深谋远虑的冰冷力量:

“另一路为暗路、为主力:绕道西北,隐蔽疾行,直插邯郸郊野!但——”他猛然加重语气,眼中射出慑人的精光,“此路军至邺城一带便须勒马不前,深沟高垒,只作欲战之态!务必,务必待魏军主力于邯郸城下全力破城、鏖战疲惫,甚至已然攻破邯郸外郭、大军杀入城内、其兵锋最盛而心气已懈之际!那时,我军骤然发动雷霆一击!击其疲惫之师!魏军攻城苦战,已成疲卒,猝遭我养精蓄锐之锐师冲击,岂有不溃败之理?”

段干朋向前踏出半步,声音沉如擂鼓,带着一股撕裂朝堂宁静的杀伐之意:

“如此,一则解赵国之围——赵人自当感念我王援手之恩!二则,魏军主力于久攻邯郸后力竭而溃败,其元气亦必为之大损!三则,赵国经此巨创,虽得苟延残喘,然都城被破,甲兵损折殆尽,国势大衰,十年内再无力与我大齐争雄中原!此乃‘驱虎吞狼,坐收渔利’之法!以彼之血,养我之威!一举而三得!请大王圣裁!”

此言一出,大殿之内,如同投入滚水的冰粒。

威王的目光猛地一凝,指节在玉案上骤然收紧。段干朋的策略,其精妙、其冷酷、其赤裸裸的“趁你病,要你命”的实用主义野心,如同一把淬毒的冷匕,精准地搔中了那位一心开拓齐国霸业的君王内心最为隐秘且热烈的痒处。

邹忌脸上温雅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眼神中的冷厉再次一闪而过,但这一次却多了难以忽视的震动。他嘴唇微动,似乎要反驳段干朋这兵行险招的、看似充满血腥气的狂悖主张。然而威王的身体已由放松转为紧绷的姿态,以及殿中悄然转变的气氛,让他将涌到喉头的话语死死压了回去。

段干朋保持抱拳的姿态,头颅微昂,挺立在殿中,目光灼灼与威王对视,再未侧视一旁面沉似水的邹忌。

暖炉的火光微动,在威王沉静的眼底映出闪烁跳动的光影。他沉默了片刻。

“依卿所言。”最终,威王低沉而明晰的声音终于响起,落在群臣耳中,却如投下一记定鼎的重音,整个大殿仿佛都随之微微一震。“上大夫段干朋,主持分兵事宜。令:田忌将军为西路主帅。”

“臣田忌领命!”那位一直默立武将班列首位、高大沉稳的将军越众而出,声音洪亮。他方脸阔口,神色坚毅。

“将军田盼,”威王目光转向另一名武将,“领所部精锐,并会合宋、卫两国军马,”他略略加重了“宋”、“卫”二字,“前往襄陵!”

“末将遵旨!”将军田盼躬身抱拳,神情兴奋而果决。

段干朋嘴角扯出一丝尽在掌握的笑意。然而他的笑容还未及完全展开,威王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和刚刚出列的田忌身上:

“寡人闻将军田忌府上有位孙先生,精通战阵杀伐之道?”

段干朋心中一动,立刻应道:“确有此人。孙膑,鬼谷高弟,才学见识……”他一时似在寻找最恰当的描述,“鬼神莫测!”

“着此人,”威王的声音斩钉截铁,在殿宇间激起回响,“即日入田忌将军军中,授军师之位,与将军共谋破魏!”

“臣遵旨!”田忌声音依旧沉稳。

就在旨意下达的当天午后,威王那驾金碧辉煌的王辇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并未如常返回后宫,而是穿行过宫苑幽静的积雪小径,停在了宫城西侧一处临水的轩馆之外。

此处轩馆名“养晦轩”,位置偏僻幽静,四周环绕着些古松奇石,积雪覆盖其上。馆舍的屋檐和窗棂样式古朴,透出低调的雅意,寻常并不惹人注意。内侍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水面上传出很远:“大王驾到——”

稍许之后,轩馆那单薄的木门被从内轻轻推开。孙膑在一名僮仆的小心扶持下,倚靠在厚实的软垫上,被两个强壮的宦者抬着架辇,缓缓自内挪出。外面冰冷的空气让他不由打了个寒噤。他的面色在雪光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那双眼睛却异常深邃明亮。他努力想要坐直,但身体微弱的支撑力使他的动作既缓慢又艰难。他只能微微屈身,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朝向王驾的方向,声音低沉而沙哑:

“草……草民……孙膑……躬迎大王。”

威王并未走下王辇,只在舆中隔着帘缝细细观瞧。孙膑的情形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糟糕。整个人清癯瘦削得脱了形,如同一具裹着宽大粗布褐衣的骨头架子。架辇勉强支撑着他,其双腿以一种明显不正常的角度蜷曲着,显然早已废去。最为刺目的,是他面上那些虽然愈合已久,但依旧纵横深刻的伤疤暗纹,在雪光下无所遁形。

“先生受苦。”威王的声音自辇中传来,带着一种难得的叹息意味。他看着这具残破不堪的躯体,目光中既有审视,又有锐利如钩的探究。“鬼谷之学,精于阴阳之变,通于奇正之谋。魏罃鼠目,自毁长城。先生之恨,亦是寡人之恨。”

孙膑的呼吸猛然粗重了几分。魏罃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那刻骨铭心之痛骤然穿透岁月的麻痹。但他很快克制住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压下沉甸甸的胸口波澜。风雪吹起他单薄褐衣的下摆,也刺透他的骨髓。他再次低头,声音低沉而平静:

“大王……过誉。所学粗陋……不敢当。”

威王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孙膑残疾的双腿上,沉声道:“先生如此不便,寡人特许先生以辎车代步。战阵之间,但坐于车帷之中,为将军谋略划策。先生身残智全,此役之胜败,寡人仰赖先生心智矣。”

话语清晰送入孙膑耳中。那“身残智全”四字,如同寒针,刺得他心中一阵锐痛。但他旋即捕捉到威王话语背后那最核心的允诺:车帷。一层薄薄的布帛,便能在铁血沙场上,成为他那残破身躯唯一的屏障和尊严所系。更重要的,是那帷幔所象征的身份和空间——一个得以让他躲开世人怜悯或鄙夷目光的角落,一个允许他喘息运筹,将自己从“废人”身份中短暂抽离出来的密室。

他闭了闭眼,将喉头翻涌的苦涩和残存的刺痛压下,再睁开时,那片深沉里已无多余的波澜:

“草民……谨遵王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威王不再多言,只是隔着帘子微微点了下头。王辇掉头,沿着来时的路径缓缓离去。木轮碾压着薄雪下的青石,发出清晰的辚辚声,在寂寥的轩馆水畔格外清晰。

孙膑留在原地,在宦者扶持的驾辇上,目送那象征王权的车驾消失在重重宫墙殿宇的阴影拐角。清冷的寒风掠过他瘦削枯槁的脸颊,带走了王辇留下的最后一点威仪气息。偌大的宫苑内,只剩下积雪的晶莹反光,以及他身下木架移动时发出生涩的咯吱声。他静静地感受着双腿间那永不止息的钝痛和冰冷。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承诺,声音轻得瞬间消散在风里,没有丝毫温度。鬼谷深山中的松涛、竹影、兵戈操演声似乎遥远得像个模糊的旧梦。胸中滚动的那些精妙推演过的奇阵杀局图卷,与眼前这具被困在木板之上、无法挪动一步的躯壳,形成了惨烈而荒谬的对比。目光落在远处宫墙上枯枝虬结的影子,那是魏国方向,大梁的方向,也是庞涓所在的方向。他缓缓闭上了眼,再睁开时,仿佛已将自己缩回到了那未来将伴随征途的辎车帷幕之内那个与世隔绝、只余冰冷计算的空间里去。唯有那双眼瞳深处,一丝凝定的、锐利如锥的寒光,悄然沉淀下来,再也不移。

齐国的战争机器,在威王的意志驱动下,开始了高速运转。

将军田盼所率东路军行动最快。精挑细选的步卒与车兵,迅速在临淄北郊完成了集结整合。旗帜鲜明,甲胄鲜亮,士气高昂。田盼在点兵高台上发出了简短的誓师号令后,这支劲旅便顶着寒风,踏上了南下的大道。他们的目标是——会合南方的宋国公子景敌所部,以及东边的卫国将军公孙仓的人马,三路并进,直捣魏国东部边境上那座扼守河道的军事要塞——襄陵。

襄陵的消息还未传回临淄,西路的庞大主力已准备就绪。这支以田忌为统帅的大军,汇聚了临淄及周边郡县的最强武力。战车辚辚,马匹嘶鸣,戈矛如林。战旗被朔风拉扯得笔直绷紧,发出猎猎声响。将军田忌一身乌黑的重甲,稳如山岳般矗立在阵前一辆驷马高车之上,冷峻的目光扫过肃杀严整的庞大阵列。

此时,一支不起眼的小队人马自宫城西角门悄然汇入这支浩大军阵的后方。两辆厚篷厚帷的辎车被护在其中,丝毫不显山露水。这正是孙膛的座车及其辅助车辆。除了几个威王特派的心腹宦者和一名哑仆负责孙膛的起居,再无闲杂人等靠近。厚厚的车帷落下,彻底阻隔了外界的一切视线。

车轮滚滚启动,压过临淄城外早已被踏实的积雪大道,踏上西进的征途。这支大军如一股沉默而暗流汹涌的钢铁洪流,带着齐国深冬的凛冽气息,以惊人的速度和决心,披星戴月地刺向战火燃烧的赵国疆域。

车中无光。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着,每一次通过坑洼时,剧烈的震动都会穿透厚重皮垫传递到孙膑那已经失去知觉却仍会持续疼痛的腰间、残腿。每一次震动都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在他枯朽的脊椎缝隙间搅动。孙膑咬紧牙关,冷汗无声地浸透鬓角、后颈。狭小幽闭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草苦涩气息、无法排遣的陈旧汗味,以及……一丝属于久坐之人难以避免的、滞涩的压抑。

车厢内并非纯粹的黑暗。厚重的皮制车帘刻意留下了一道极其微细的缝隙,仅容一线惨淡的灰色天光射入,在车厢内的木板上斜斜投下一条冰冷的狭长光痕。

孙膑僵直地倚靠在厚厚铺垫的软褥上。一只手死死攥住铺上用于固定的皮索,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泛青。另一只手却缓缓伸出,枯瘦的手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刚从冰窖中捞出。那几根冰冷的手指,悬停在身前那片绝对的幽暗虚空之中。

指尖的神经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源自意识深处的习惯性战栗,在虚无中极其轻微地描摹、勾勒着——似乎有一张无形的阵图在黑暗中展开。指腹下的气流的微弱改变,仿佛代表着山川的阻隔。指尖点按之处,无形无质,却如触碰到了千军万马交错冲杀的力量节点。指甲不经意划过自己的膝盖粗布衣衫表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那是河流。再虚按远处——那是敌营升腾起的篝火……

车壁隔绝了震耳欲聋的行军喧嚣,只滤进来一种沉闷、持续不断、能碾碎人思考的低频轰响。这声音却如潮水般渗入他全身的骨头缝里,每一次车轮碾过硬石或陷入沟壑的震响,都清晰地敲打在那双废腿上残留着的狰狞疤痕上。皮肉出无声的、细密的撕扯痛楚。这永无止息的肉体之痛,像一个冰冷而恶毒的背景噪音,顽固地盘踞在他感知的底层,将意识从纯粹的推演中不断拖拽回来,提醒着他这具身体是何等的存在。额上的冷汗滑落到睫毛上,他猛地眨了一下眼,那片在黑暗中以纯粹意念和指尖感受构建的战场沙盘,瞬间被汹涌袭来的剧痛撕扯得破碎模糊。

“呼……”

一声粗重的喘息被他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化作一声细不可闻的嘶哑吐息,迅速消失在皮帷包裹和车轮碾压声形成的闷罐之中。

他闭紧双眼,试图凝聚心神,将那些疼痛驱赶回感知的深渊。但越是如此,记忆角落里某些更为血腥、尖锐的碎片就越是蛮横地穿刺上来——那些深烙在脑海深处、被残酷手段烙印下的片段。庞涓那张曾无比熟悉、此刻只有冷酷扭曲的脸,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他意识的壁垒。那张脸上昔日兄弟般的情谊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他废去孙膑双腿时、手握利刃逼近他刻字时眼中闪烁的贪婪狂乱和残忍快意。

那双曾经如寒潭映月的眼,此刻在黑暗中剧烈颤动。是恨?是痛?是求而不得的执念?各种毒火在胸中翻腾灼烧。就在这混乱和剧痛几乎要吞没残存的理智之际,一股冰寒彻骨的意志,如同九天之上泻下的凛冽罡风,骤然贯注全身!

疼痛、往事、杂念……所有的一切被这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意志强行冲刷、凝固、压制!黑暗中,孙膑的眼眸霍然睁开。那道仅存的光线落在他眼中,却没有映出丝毫波澜。先前那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已稳稳停在膝前虚空中某个无形的节点之上,稳如磐石。心中无声流淌过清晰的战阵变化之理:

“……兵者诡道……必以正合,以奇胜……”

如同在意识里撕开一道冰冷无声的裂口,那些日夜推演的图谱阵图,鬼谷洞中石壁上的图形,如同受到感召般再次浮现,并且这一次,无比清晰、稳定,带着冻结寒铁般的光泽。他的全部精神,在身体地狱般禁锢与颠簸的痛苦之上,在这冰冷意志的支撑下,重新锚定在一点——那个已不再具体的仇敌身影,而是指向一种更纯粹的终结——如何将这巨大的痛苦、刻骨的屈辱,化作精准、冰冷、致命的计算,施加于那同样庞大、同样凶悍的敌人之上。

“魏军……武卒……厚甲结阵……攻坚……其疾如风……”

指尖无声地再次点下,像在确认黑暗中的某个无形的坐标。车外,寒风呼啸,车轮碾压着通往战场前线的漫长道路,依旧颠簸而沉重。

将军田盼的进军如同一把刺入魏国东南的炽热匕首,迅疾而猛烈。

他所统率的齐军东路军,并未裹足不前于对宋、卫两国军队的漫长等待。他以决然的姿态挥师南下,一路疾行。当部队横渡奔腾翻涌、挟带着冬季冰凌的大河后不久,便在魏国东南境的广袤平原上与宋将公子景敌率领的军队胜利会师。这支由宋国最善战的公子统领的部队,甲胄精良,车马整肃,队列森然。两军合流,气势陡增。

田盼立在阵前高车上,迎风远眺,眉头却凝成山峦。卫国将军公孙仓及其率领的军队迟迟未至踪影。斥候探马往来疾驰,却只有卫军行动迟缓的零星报告。

“公孙仓行事向来畏首畏尾,如同妇人!”田盼身旁的副将愤然骂道。卫国夹在赵、魏、齐几大强国之间,如履薄冰,其军队主帅的怯懦和观望,早在预料之中。

田盼收回目光,那张经历过风霜的古铜色脸上不见丝毫情绪波动,只有冷硬如铁的决断。他简短而有力地吐出两个字:

“不等了。”

旌旗如云,指向西南。这支由齐、宋两国精锐组成的联军,再无半分犹豫迟疑,以强大的压迫感扑向早已谋划好的目标——扼守魏国东南要津的坚城襄陵。

襄陵城头,守城魏军的望楼上,守将扶栏远眺。当视线里那片汇聚了齐国玄甲与宋国青色旌旗的厚重色块如无边潮水般从平原尽头涌来时,饶是见惯了征战杀伐的将领,瞳孔亦猛然收缩。急迫的锣声立刻被粗暴地敲响,急促撕裂长空,警示之音在城墙上凄厉地回荡不绝。城中的妇孺惊惶的哭喊声零星夹杂其中。城内各处屯兵处,铁甲撞击声、军官嘶吼列队的口令声瞬间沸腾起来。守将死死抓住箭垛冰冷的石沿,手背青筋毕露。

就在那联军的浩荡队伍挺进至襄陵城下数十箭地的开阔地带,前锋开始构筑简易壁垒阵脚之时,地平线上另一股烟尘倏然卷起!

“卫旗!是卫国的人马!”

城头守军的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愕然。只见数千卫国甲士,在公孙仓的将旗指引下,正以一种颇为奇异的态势出现在襄陵守军的视线侧翼——他们并没有直冲襄陵城下与田盼的主力汇合,反而如同两股泾渭分明的浊流般,与宋、齐联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竟朝着襄陵城的后翼方向包抄压去!

“该死!无耻鼠辈!”守将几乎将一口钢牙咬碎。卫国那暧昧的姿态、不痛不痒地加入到攻城序列的举动,此刻彻底暴露无遗——他们只想分食魏国这艘巨轮倾覆时掉落的碎屑,却绝不愿冲在前面当那碰壁碰得头破血流的刀尖!然而,这三股合力而来的庞大压力,已然如同一道无形的巨箍,重重套上了襄陵城的咽喉!

田盼立于阵前高车之上,远远望着公孙仓部队那谨慎得近乎卑怯的移防动向,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蔑笑。他随即拔出腰间佩剑,凛冽的剑锋映着萧瑟的冬日阳光,发出一声如龙吟般的清啸!

“擂鼓!”

“攻城——”

他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在联军队列中响起!

沉重如闷雷的鼓点猛地轰响起来!伴随着大地隐约的震动,数百架狰狞巨大的投石机被甲士们奋力推向前线,无数张强弓硬弩瞬间在阵前扬起一片密集的死亡之林!裹着火油或涂抹着剧毒的巨大石块呼啸着撕破空气,拖着浓烟烈火的箭矢如同狂风骤雨般倾泻向襄陵的城头和那紧闭的巨大城门!

襄陵之战骤然爆发,其惨烈之势竟超乎双方想象!

田盼指挥下的齐军步武卒,披重甲,执长戟巨盾,在强弓劲弩掩护下如同钢铁熔流,向着城下冲击,与滚木礌石和沸油浇落的魏军死死绞杀在一起!城上城下,杀声震天,血肉横飞!公孙仓带领的卫军则远远停留在两翼,他们射出的箭雨稀稀拉拉,鼓噪声与杀进号呼的齐军相比,显得格外“温柔”敷衍。

围攻襄陵的战报,犹如一枚滴血的箭簇,被驿站快马接力,昼夜兼程传递向西北方向的魏国都城——大梁。

初雪覆盖下的邯郸城郊,已面目全非。

昔日郊野上的阡陌、田垄、稀疏的村落,已被庞大、混乱、散发着浓厚血腥与腐败气息的魏国攻城营地彻底覆盖。连绵的营寨如同盘踞在大地上的巨大灰色菌斑,燃烧取暖和熔炼器械的烟气污浊地混杂在一起,升腾弥漫在枯枝林地上空,形成一片肮脏的铅灰色云层。

营盘中央,帅帐宽敞而肃杀。炉火熊熊,火光映照着四壁悬挂的巨幅邯郸城防图——图上箭楼、城门、甚至水道处都被朱笔多次密集勾画标注,显出攻击的重点和焦灼。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正握着酒爵。那手的主人,魏军主帅、上将军庞涓,身形魁梧如铁塔,身裹厚实的玄色皮甲。他已经脱去了沉重的护身铁甲,只露出里面的贴身劲装,宽阔的肩背隆起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他正举着酒爵,凑近跳跃的炉火光芒细看里面新斟满的鲜红葡萄酒浆——那是从大梁王库专门运来犒赏将领的珍品。

“襄陵?”低沉的声音在帐内响起,带着一种猛虎打盹般的慵懒感,随即是喉头滚动,将酒浆咕咚一声咽下。他随意地将空爵往案上一顿,动作漫不经心,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案上未干涸的朱砂印记都被震得跳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一则不值一提的市井琐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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